旗袍第一章A(1)
阳光在早晨九点的时候纵情跃上了我的窗子,而后便肆无忌惮地狂吻我的房
间,我的床头不一会儿就被她吻得发热,我跟阳光对视了一会儿,她不理睬我,
转而又去吻我的写字台、电脑以及靠背椅。她吻得那么起劲,那么旁若无人,好
像故意跟我卖弄风骚说:你奈我何?
我只好坐了起来,伸展双臂,愉快地打了个哈欠。这时我才发现窗帘没有拉
上,昨晚码
字到深夜,将稿子用伊曼儿发给报社后,我就匆匆上床了,躺在床上很久都
没有进入梦境,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最近我经常失眠,诸如太太口服液
之类的滋补品全都用过了,可到了该入梦的时候还是无法与梦同床,我大概真要
到更年期了,而我们报社的女记者们说:你呀,还早呢。我知道她们是在安慰我,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过快,很多女人三十五岁左右就进入更年期了,按这个标准衡
量,最起码我也是准更年期。我睁眼望天花板,天花板是一层白色的乳胶漆,它
在夜晚变得跟夜晚一样的颜色,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黑暗中,我想起刚刚发走的
那篇稿子,如果总编不看邮箱怎么办?于是我起身拿过手机,给总编发了一条信
息,告诉他稿子发过去了,而后我立刻关了手机,安然入睡,这一睡我便进入了
梦乡,我梦见了叶弈雄,醒来时竟吓了一跳,难道他真成了我梦中的某种角色吗?
阳光仍然吻着我的房间,好像越发肆无忌惮了,我感到房间的光线亮得出奇,
于是我只好起身,将窗帘拉上一半,另一半还是留给了阳光。这样我就躺在了半
明半暗之中,刚从睡梦中醒来,我仿佛同时享受着两个世界——梦中所见的朦胧
天地和清醒头脑后所感觉的现实环境。就像翻阅报纸一样,我将还能记得的梦境
检点了一下。梦中的叶弈雄跟生活中的距离很大,那么谦和地微笑着,以致我感
到认错了人一样。这时候我真想弄明白深夜的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们与现实
相近又与现实相反。人难以控制它,它就像野性十足的马自作主张、不顾一切地
奔腾飞驰。想着想着,梦中的情景渐渐淡化了,而生活中的叶弈雄却真实起来。
昨天下午,我跟叶弈雄在风月茶楼喝茶,是我约他来的。他接到我的电话时,
本来一口回绝了,说最近正在谈一块地皮,没时间。
我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请教。
他说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说这事不见面是谈不清楚的。
叶弈雄当时正在办公室里,我在电话这边听见他跟电话那边的人说:那就把
谈判时间推迟两个小时吧。
我心里一阵得意,好像我又胜利了一样。其实,叶弈雄在我的生活中什么角
色都不是,既不是我的老公也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比他大了八岁,如果我们之间
属于姐弟恋的话,恋的成份又很少,那么我们之间算什么呢?有一次我翻看报纸,
有篇文章介绍说现在流行第四感情人,彼此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很多时候又能
在一起说说话,且观点大体一致。我和叶弈雄之间,可能就属于第四感吧。
叶弈雄在电话那边说:好吧,我下午赴约。
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于是得意地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下午两点,我在风月茶楼见到了叶弈雄,他比我提前到了一刻钟,这倒让我
不好意思了,他已要了茶,自然又带了那把小小的青花瓷壶,壶不大,放在掌心
中正好与掌心相吻,壶最多能装三口水,泡三粒极品铁观音,叶弈雄将壶嘴对准
嘴巴的时候,总是汲溜一声,就像清末民初那些腰包鼓胀、长袍马褂的商人一样。
有一次,我说你每次来喝茶都带这把壶,这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叶弈雄点点头,指指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要时刻受到老祖宗阴德的
护佑。
我未语,尽管叶弈雄有点炫耀,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的出身,他是满族人,曾
是旗人的后裔,祖上还属皇族,可叶弈雄对此十分低调,如果不是他手里的那把
壶,让人感受那非同寻常的历史,叶弈雄身上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不过有
年冬天跟他一起吃火锅的时候,他说不吃狗肉,我问为什么?以为他害怕狂犬病。
叶弈雄就给我讲了一个传说,他说有一只叫大黑的狗曾救过老祖宗努尔哈赤的命,
从此努尔哈赤下令满人不许吃狗肉,叶弈雄只好操守。叶弈雄还说,他本来也不
想吃狗肉,天下所有动物中,狗是最通人气的,他曾经看过狗被人勒死时的哀鸣,
他不忍心再把狗的肉吃到自己的胃里。
人的出身带给人的气质有时候很难说清楚,叶弈雄身上就带着一种无法言说
的气质,尽管他很低调,可举手投足之间仍能让我感到他的与众不同。
我喝的是菊花茶,不一会儿,菊花就在壶里上下翻动。菊花的清香在我的鼻
间飘浮。我端起杯子,看着叶弈雄手里的壶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非要见你不
可吗?
叶弈雄看了我一眼说:你见我还有什么理由吗?想见就见,反正人是现成的,
就在那里准备着,一个电话他就来了。
我笑了一下,他的话颇有含义,叶弈雄一向是个幽默感十足的人,有本书上
说懂得幽默的人是智者。叶弈雄应该算是智者吧。
我说:总编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写一篇有关城市建筑的稿子,我觉得你是
这方面的专家,你曾是本城某大学房地产建筑专业的学子,一定对我们这座城市
的建筑有许多新鲜又独到的见解,我想先听你谈谈,我还要找五六个人谈,你是
最重要的一位。
旗袍第一章A(2)
叶弈雄将小壶放在掌心掂了掂说:你这不是戏弄我吧?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
光想着买地皮盖楼,然后卖掉,将大把的资金回笼,再买地皮,再盖楼。我已经
顾不上什么城市的建筑品味了,有句话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话听起来很雅,
可它能抵得上钞票吗?在金钱面前,所有的诗都是空谈,都是无法实现的梦境,
人靠它是不能生存的。
我打断他的话说:商人是注重利益的,可我感觉你不应该是一个纯粹的商人,
你要比真
正的商人高雅一点,因为你毕竟出身望族,跟普通的商人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你看我们这座城市,曾是历史名都,拥有如此悠久历史的城市难道它的建筑只是
堆砌一些火柴盒状的高楼吗?这样下去,这座城市的本来面目就会渐渐消失了,
它的文化和历史也会被那些毫无特色的大楼遮盖和掩藏,而只有你们这些房地产
开发商可以改变城市的形象,你想过朝这个方面努力吗?
叶弈雄举起壶呷了一口茶,看看我说:你把我看成是救世主了,你今天的感
觉不对,真的不对。我无法肩负这一使命,也没有人让我肩负这一使命,世人皆
醉我何以独醒啊?叶弈雄说罢看窗外,大街上是流动的车辆和人流。他指着窗外
说:你看,满大街的人和车,他们都忙乎什么呢,你知道吗?
我不语。
叶奕雄说:满街的人都在忙钱,我凭什么背道而驰?我比别人多长了两只眼
睛是吧?
我想起总编交给我的任务,叶弈雄再不耐烦我也要沉住气,最终我是想让他
说出与众不同的话来,这样文章见报的时候就有份量了。于是,我说:弈雄,我
可不是让你来跟我抬杠的,要知道我比你还忙。
你的忙是务虚,而我的忙是务实。未等我把话说完,叶弈雄就打断了我。
我见他没有把我的话正儿八经放在心上,便沉下脸说:弈雄,今天我可不是
跟你开玩笑,我是在完成一次采访任务。
叶弈雄见我变脸了,便堆起笑说:别生气姐们,容我想想侃什么。说罢,他
低头沉思起来。
我在一旁拿好笔,准备记录他的话。
半晌,叶弈雄拍拍脸说:你真是给我出难题,如果不是你而是别的记者,我
转身就走,谁有时间扯这些虚飘的东西呀。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别谦虚了,如果是别人,还请不动你呢,你是明月房地
产公司的老总叶弈雄,不是单纯的房地产商。
我的话可能真起作用了,叶弈雄最终开了口,而且出口成章,我的笔快速记
录着,生怕漏掉他的真知灼见。
叶弈雄喝了一口茶,将壶捧在手上慢慢转着说:说句心里话吧,我们房地产
商在社会效益和经济利益方面是个难解的矛盾,我也想把楼盖好,盖出特色,盖
出文化和品味,甚至盖出城市的历史韵味,可成本太高,如今的地皮成倍翻涨,
当我们策划一个楼盘的时候,首先要考虑它的经济利益,其它因素基本就不考虑,
也没有精力去考虑。比如最近吧,我正准备改造一座旧楼,可一打听这座旧楼的
历史很值得研究,二战期间曾做过慰安馆,是拆掉历史还是保留历史,因为存在
这种争执,至今这块地皮也没最后敲定,可我已经为此投入很多了,你说如果这
块地皮到了我的手上,我还能考虑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吗?我首先想的就是不
赔钱,甚至大赚一把。
这样你会失去一个商人最起码的良心。我插话说。
商人本来就没有良心,奸商奸商,商人如果讲良心,他的利益就会受损,所
以商人大多重利轻义。叶弈雄坦白地说。
你也这样吗?我语气有点怪地问。
概不能外,因为我也是商人。叶弈雄直言不讳。
我合上笔记本,他的话再也不能记录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好像突然没了问话的兴趣。
后来叶弈雄就离开了茶楼。
这次见面彼此都不太愉快,带着公务,谁能谈什么心里的话呢。当晚,我就
将叶弈雄的话在电脑里编好了,当我最后审定并发给总编的时候,感觉还挺像样
子。可我心里对叶弈雄还是颇有成见的,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离他远了,当初相识
时的那种美好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现在,我躺在床上,回忆昨天跟叶弈雄在茶楼的情景,大脑一片茫然,除了
他手里的那把壶和他说的那些商业味很浓的话,再也没有什么可记忆的了。
阳光跃过窗帘,将光线铺在我的床上,它的不管不顾多像叶弈雄。我怎么又
想到了叶弈雄,是我的生命里有他吗?
旗袍第一章B(1)
李曼姝刚打了个盹,空姐就站在机舱里叮嘱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准备降落
了。
李曼姝按着空姐的要求把安全带系好,机舱里突然安静起来,人们的耳朵处
在失聪状态,李曼姝使劲嚼着嘴里的口香糖,这是她上飞机前家里人告诉她的,
这样可以缓解飞机降落时对耳膜的冲击。
机舱的安静使李曼姝处在一种恐惧状态,她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就在她上飞
机之前,心里还在怀疑这个铁家伙到底在空中有多大的安全系数,她已经有近六
十年的时间没有回娘家了,尽管李曼姝现在生活在韩国,但她的根扎在中国,所
以到了晚年,当她的孩子们渐渐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再为经济发愁的时候,李曼
姝就跟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回国看看,她的童年时代、青年时代都在生活
中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印痕,李曼姝特别不愿意回忆过去,过去总是带着难以启耻
的感觉,让她生恨,又无法跟人说清。
李曼姝的要求提出后,孩子很不理解,他们望着八十岁的母亲,不太相信这
是母亲提出来的要求,更不敢设问母亲为什么要求回国看看。
李曼姝只说了一句话:叶落归根,我老了,想家,回家看看吧,也许一辈子
就这一次机会了。
孩子们只好答应母亲,但同时想让外孙女陪同李曼姝,李曼姝一口回绝,她
只要求孩子们帮她联系了一家国内旅行社,然后只身一人上了飞机。李曼姝在机
场跟孩子们道别的时候开玩笑说:美国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还在空中跳伞呢。
跟人家相比,坐飞机要容易多了。
李曼姝坐进机舱后,身心就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直到飞机降落之前,她似乎
稍稍打了个盹,然后就被空姐的喊声惊醒了。
飞机越来越低,视野所及能看见灰色的村庄和绿色的田野,一缕缕白云在机
翼旁缭绕,李曼姝的座位正好靠近窗口,当她看到那些灰色的屋顶时,她的眼泪
突然流了出来。直到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李曼姝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机场出口,旅行社的一位小姐举着牌子接李曼姝,李曼姝看到牌子上的字,
一种亲切之情涌上心头,她的泪水又在眼睛里奔涌起来。
小姐热情地接了李曼姝的行李,行李很轻,小姐左右看看,好像不相信李曼
姝只带了这么一点行李。
李曼姝看出了小姐的意思,便解释说:我是来旅行的,不是走亲戚的。
小姐会心地笑了一下,跟李曼姝说:我姓黄,您在国内的日程由我安排,您
就喊我黄小姐吧,我真名叫黄艳。您听汉语困难吗?
李曼姝说:不困难,我从小生在这里,近二十岁的时候才离开家乡,是坐船
去的韩国,当时日本人战败了,街上兵慌马乱的。
黄小姐看了李曼姝一眼,心想人一老话就多了,我没问她的历史呀。
李曼姝随着黄小姐走出机场,上了一辆大巴车,车上几乎坐满了人,黄小姐
给李曼姝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将她安置下来,不一会儿,车就开了。
李曼姝下塌的幕府宾馆是一座民国时期的古建筑,四周苍松翠柏,暮色时分
会听到燕子的啁啾,这很符合李曼姝的心理,住在这样的宾馆好像是她梦寐以求
的,房间的布置也十分典雅,古色古香。李曼姝入住后,首先洗澡,水温不烫不
凉正好适合人体,李曼姝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身体,那抽缩的皮肉就像枯树
干一样早就没了水份,她想人从生到死实际上是生命的一种衰老过程,她的心里
不由生出了一种悲凉,她年轻的时候,身体上的水份很充沛,但那水份竟被禽兽
们吸干了。她所以迟迟不回国就是不想重温那段历史,也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段历
史,那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历史的秘密。但最近一段时间,李曼姝经常回忆自己
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一种想旧地重温的渴望始终纠缠着她的内心,她甚至想穿旗
袍,这种中国女性的标志服装李曼姝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不想沾身,她觉得那上面
沾满了她的血泪,李曼姝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拥有数十件旗袍,她几乎每天换一件,
即使严寒的冬天,外边罩一件大衣,里边仍然穿着旗袍。后来,李曼姝到了韩国,
几乎就与旗袍绝缘了,她拚命地学说韩语,穿韩国服装,将自己融入韩国的春夏
秋冬,她不愿意提起自己从前的名字,叶玉儿的名字似乎是一个让她蒙羞的符号,
她给自己起了一个韩国的名字李曼姝,几十年叫下来,叶玉儿好像真的不存在了。
李曼姝行走在韩国的大街上,一晃就是数十年,直到有一天,她被一场感冒击倒
了,当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生命的日子寥寥无几无几时,她忽然想起了老家,
想起丈夫临终前说过的话,她要在自己的生命结束之前回老家看一看。
李曼姝躺在浴缸里,看着自己身上松驰的肌肉,内心隐隐地伤感。她闭上眼
睛,想转移自己的思绪,尽量回忆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情,她回忆着自己当年在
这座城市生活的区域,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唯有那座八角楼状的建筑深深印在她
的记忆深处,她想这次回国她最应该看的地方就是那座八角楼,不知它还在不在
了。李曼姝在这座城市没有亲戚朋友,当年她是被日军掠到这座城市的,她的出
生地在东北,一座伪满洲国的庄园,后来日本人就把养育她的庄园毁了,风刀血
雨中叶玉儿被掠到了这座古城,开始了八角楼难以启耻的生活。
旗袍第一章B(2)
哈哈哈……李曼姝的耳畔响起了日军的狞笑,不一会儿,笑声停止了,雪亮
的军刀又晃在她的眼前,还有军靴捣地的声音……李曼姝忽然从浴缸里站了起来,
她险些滑倒,当她披着浴巾摇晃着身子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在床上躺下来,禁不
住呜呜地哭了。封存已久的过去如洪水滔滔冲开记忆的闸门,一点一点使她心灵
的堡垒崩溃,她再也拦挡不住那些云雾般的故事了。
李曼姝曾在那座八角楼里被日军强迫做过慰安妇,长达数年之久,偶然的一
次机会使她逃了出来,历尽艰辛漂泊到韩国,从此把叶玉儿的名字在自己的生命
中抹去,而李曼姝成了她的常用名,她说一口流利的韩语,如果不认真考证的话,
谁也无法知道她当慰安妇的那段历史,她索性跟那段历史彻底告别,她跟一个韩
国男人结婚,帮他带大了两个孩子,她一直瞒着自己的过去,以一个普通韩国妇
女的身份料理着生活,因而得到了孩子和丈夫的敬重,东南亚和韩国做过慰安妇
的妇女曾多次向日本当局索赔,李曼姝在媒体中都看到了,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做
证,跟那些不幸的姐妹相比,李曼姝太幸运了,她有了家庭和孩子,尽管她的过
去是被迫的,但她仍然不想让家人看不起自己。两年前,李曼姝的丈夫去世了,
去世前,丈夫拉着她的手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心
灵和肉体所受的委屈,如今孩子们长大了,也懂事了,有机会的话你还是把自己
心灵的委屈说出来吧,他们会理解你的。李曼姝想不到丈夫临终前竟说出这样一
番话来,这使她的内心分外感动。面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李曼姝终于动身回到
了家乡。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李曼姝的情绪渐渐平静起来,她似乎更加明白了回来的
目的。她起身打开自己的行李,翻出一件旗袍,这么多年从未穿过的旗袍却让李
曼姝迫不及待地穿了起来,她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微驼的后背,火鸡样起
皱的脖子,再也没有当年穿它时的风采了,可现在李曼姝是为自己而穿旗袍,不
是为别人穿旗袍。她打量了自己一会儿,又戴好首饰和项链,便悄没声地离开了
房间。她没跟导游黄小姐打招呼,那座八角楼只属于她一个人,一个人。
旗袍第二章A(1)
我还是起床了,尽管多情的阳光让我懒在床上很久,最终又是她灿烂的一笑
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想想下午四点钟还要到报社上晚班,我现在必须起来,打
理一下自己。
阳光在我的房间灿烂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脸走了,我知道每逢这个时候她就
会被院子里的一座八角楼囚禁起来,我再也无法感受它的亲吻。八角楼是一座古
建筑,据说最早曾是一位军阀的故居,二战时做过慰安馆,里面囚禁了很多女人,
供日军享乐。本来我居住的这片
楼房动工的时候,八角楼是列在拆迁的黑名单里的,本城的一些名人雅士联
名写信告到了市长那里,说这是文物,是侵华日军所犯罪行的见证,应该列为保
护的范畴。于是,这座楼就被甩了出来,楼是筒子楼,走廊对外敞开,里面仍然
住着十几户人家,楼里的人在走廊里洗漱晒被子,小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对于
小区来讲,八角楼就像一个穿着华丽的人戴了顶破草帽,怎么也无法整洁富贵起
来了。
叶弈雄每逢来我这里的时候,都要站在窗前打量那座八角楼,有时会打量很
久很久,他打量八角楼的时候一直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扫瞄楼的四周。偶尔会发
出一声笑,吓了我一跳。
叶弈雄就转过身看着我说:你说那八角楼像不像一座古堡?里面晃动着幽灵。
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比喻呢?你这个皇族的大公子,应该有一点平民情怀
啊!
叶弈雄冷冷地一笑说:这块地如果翻盖新的楼盘,将是八千元一平方米的价
码,整个小区的品味也提升起来了,现在像个什么,不伦不类。
我争辩说:八角楼属于文物保护建筑,你看它现在可能没有经济价值,可历
史的见证有时候不是钱能衡量的。现在日本领导人总是参拜靖国神社,日本的教
科书上也屡次否认日军侵华历史,如果我们再没有一些物证,随着时间的推移,
谁还能记住那些民族的耻辱?
见证见证,证人和证词呢?我们这座城市曾经被日军残酷屠杀,可出来作证
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有那一位被日军刺了十八刀的老太太四处游说日军当年的暴
行,我就不相信当年这烟花巷陌的城市没有大批的女人被日军掠到八角楼做慰安
妇?当然,可能一些女人被折磨死了,一些女人老了,还有一些女人不想承认自
己从前的耻辱史,她怕被人小看,所以至今这八角楼空有文物的虚名,迟早它会
被房地产商开发。与其让别人开发,还不如我来开发它,好歹我是建筑系毕业的
大学生,比那些光有钱不识字的商人有文化多了。叶弈雄说罢,又站在窗前打量
那座八角楼。
这番话意味深长,不得不让我相信。叶弈雄在本城是个通天通地的商人,与
负责城建的某领导赵宗平曾是大学同窗,后来赵宗平留学英国,叶弈雄在本城的
房地产界玩钱,开发了许多知名小区,诸如盛水花园、丽都天宝、名芳水岸等,
他的明月房地产公司也成了品牌公司,赵宗平留学归来考入国家公务员,后来又
竞争上岗当了本城城建局局长,刚上任就划给了叶弈雄一块黄金地段的地皮,叶
弈雄一个楼盘就成了亿万富翕,他说他拿下八角楼这块地皮,绝对不是吹牛。
见我不吭声,叶弈雄又说:八角楼那块地皮是整个小区最好的一块地皮,新
楼起来后,正面朝南,住在一楼的人都会感到阳光的明媚温暖,均价八千售出一
点都不成问题。打量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把这块地皮开发成商业街,全木质结构,
酒吧茶楼花店门面一字排开,更会一本万利,对了,就把它开发成木仿商业街,
到时候我又会大赚上一把,你的欧洲之旅也就不愁没有钱了。
我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开发八角楼的目的是为了我去欧洲,这未免太令人
不敢相信了吧,凭你现在的资产,足够我绕地球几圈了,还用得着去开发八角楼?
叶弈雄讨好地看着我说:在你面前,我不敢承诺开发八角楼,你一口一个文
物,一口一个历史,我怕你把我看成那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商人。
我拍了他的脸一下说:如果我把你看成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商人,我恐怕早
就跟你断交了。正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的友谊才保持至今。
仅仅是友谊吗?如今这时代,男女之间能靠友谊维系吗?叶弈雄突然抱住了
我。
我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亲吻,然后红着脸说:这下完了,再也不是第四感
情人了,我们越轨了,是彻头彻尾的情人关系了。
叶奕雄调皮地眨眨眼睛说:你知道吗?情妇就是那神妙的、处心积虑以捕食
男人的灵魂取乐的人鱼。这样的动作我们以后要经常发生,甚至比这还要超越,
我们就是要做第一感情人。
我继续接受着叶弈雄更深度的亲吻,而后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认真地跟他
说:你把本城的土地开发遍了我都没有意见,但开发八角楼要慎重,它毕竟是历
史,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将会极其苍白。跟你说,凭我职业的敏感,我总觉得八
角楼是个新闻点,能够挖掘出一篇有价值的文章。
又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过,我也叮嘱你一句,天下新闻多的是,
何必总在八角楼上作文章,毕竟是中国女人丢丑的地方,还是让世人忘记为好。
叶弈雄看着我说。
国耻是不可忘记的,国耻要铭记。否则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强调说。
旗袍第二章A(2)
好了好了,咱别谈这个了好不好?真是令人头痛。叶奕雄显出了不耐烦。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又说了什么,反正从那天开始叶弈雄再没提到过八角楼开
发的事情。
我起床后洗漱了一下,然后开始吃早餐,我的早餐经常放到近中午的时候才
吃,报社的夜班使我养成了上午睡觉的习惯,我睡觉时常常关闭手机和电话,生
怕外界的干扰破坏我的
睡眠。女人要有足够的睡眠才能保持面部的年轻,尤其我这个年龄正悄悄脱
离青春的尾巴,保持年轻是多么重要啊!
早餐是面包牛奶,外加一个鸡蛋。我一年四季都吃这样的早餐,几乎从来没
有更换过,偶尔会配上一根香蕉或一杯柠檬汁。早餐配香蕉是我在一张报纸上看
到的,一位旅居日本的中国女人做了丈夫的全职太太,每天在家打理家务,她做
早餐的时候极其讲究,香蕉是必备的食品,她说早餐吃香蕉才是真正地吃给自己,
而且香蕉是使人情绪愉快的水果。据说面包也是使人情绪愉快的食品,所以我每
天必吃面包,为了让自己的情绪亢奋,保持旺盛的创作力。面包里边再调些果酱,
吃起来真的很爽口。
我边吃边听音乐,面包是伊美牌的,这是个老牌食品,但两年前也闹了一场
砸牌子的事情,伊美公司用发霉变质的月饼馅迎接了中秋节,媒体曝光后,企业
一蹶不振,今年突然重整旗鼓做起了面包,我曾经参与过伊美事件的报道,特意
买了面包品尝是否货真价实。我刚刚吃了一片,就感觉面包味道很好,有点比萨
饼的味道,是比较时尚的口味。
音乐是从留声机里发出来的,原汁原味的周璇,这架产于三十年代法国的留
声机是叶奕雄当作老古董淘给我的,周璇的唱片跟留声机一起进入了我的房间,
叶奕雄当时得意地摆弄着留声机,当它发出媚气的音响时,他忘形地打了个响指
说:我是不是太了解你了?
我有点感动,在这座城市,叶奕雄的确是个很了解我的人,他就知道我喜欢
老式的留声机,喜欢周璇,喜欢旗袍,喜欢古典诗词,甚至还喜欢程派青衣。有
一次,我特意问叶奕雄,你怎么知道我的这些爱好?叶奕雄一笑说:如果把世界
比作林海,你就是一只标新立异的雌鸟,你的羽毛跟所有的鸟都不一样,而且发
着怪声。这也是我喜欢跟你接触的原因。
我有点自鸣得意地笑笑,暗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周璇正在留声机里哀叹:鸟儿从此不许唱,花儿从此不许开,你们太痛快太
痛快!……我也跟着哼起来,这支旋律数十年盛传不衰,任何时候听它都会撼动
心灵。
这时,一种更大的声音盖住了周璇的歌声,这声音来自院子里,更确切地说
来自八角楼的方向。
我关了留声机,忍不住隔着窗子往外看,我看见八角楼下有一个穿旗袍的老
女人,她围着八角楼不停地转悠,嘴里偶尔会发出一两声长短不一的嚎喊。已经
有人在围观她了,人们好奇地在一旁指指点点。
为了视线更加清晰,我索性将窗子推开,八角楼的一切立刻清晰地映入我的
眼帘,那个穿旗袍的老女人正双手遮着脸,我想她一定是在哭泣吧,那么这座八
角楼跟她是什么关系呢?她的年龄她的打扮她的表情都不像本地居民……忽然我
想到了慰安妇,她会不会是当年的慰安妇,旧地重游,情绪激荡?如果真是这样,
八角楼就有了人证,八角楼的生命就会延续下去了。那么我想捕捉的新闻点就有
了一个重要的人物线索。作为报社的首席记者,准确有力地捕捉新闻点,写出在
社会上引起轰动的文章,才会拥有一种事业的成就感,进而完美地体现记者的良
知和职业道德。
我急忙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然后穿衣下楼,我想我要主动去问询这个
老女人,如果她真是当年的慰安妇,我会对她进行全程报道,这样的跟踪报道一
定对本城八角楼的历史文物地位有相当的益处。
我匆匆下楼,小高层就这点不好,要等电梯,今天的电梯又似乎特别繁忙,
我等了一刻钟才把电梯等上。当我走出楼道,奔向八角楼的时候,那位穿旗袍的
老女人居然不见了,我问四周的人,人们看看我说刚走,没多会儿。我又问她都
在这里说了什么?人们又看看我,表情有点疑惑,我便用一双执着渴求的眼睛看
他们,他们这才告诉我说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泣。
我迅速奔出小区,站在小区门口四处打量,却未见那个穿旗袍的老女人。保
安告诉我说:刚刚有个穿旗袍的老女人坐出租车走了。
我只好失望而归。
回到房间,我坐在沙发上沉思一会儿,仍有一种不甘心的感觉,我想我无论
如何要找到这个老女人,她与当年的慰安馆八角楼一定有着特别的关系。于是,
我开始查询114问询台,然后给全市所有的星级宾馆打电话,两个小时以后我
终于在幕府宾馆问到了一个叫李曼姝的韩国女人,其年龄和我看到的那个老女人
极其相似。我内心一阵兴奋,决定去幕府宾馆探探虚实。
旗袍第二章B(1)
李曼姝回到幕府宾馆就把这个名字忘了,她想到了自己真实的名字叶玉儿,
这个名字她已经几十年不用了,总觉得这三个字就像一个屈辱的符号,上面涂满
了斑痕,她不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斑痕就离她远去,而一旦这个名字浮现在她
的脑海,那些屈辱的斑痕便清晰地映现出来了。现在,这个名字不停地在她的脑
海出现,还有那些屈辱,那些难以启耻的屈辱,叶玉儿忍不住哭泣起来,最初只
是默默流泪,后来便发出悲声。哭了一会儿,叶玉儿怕人听见,便打开房门,将
门外挂上" 请勿打扰" 的牌子,又将门反锁上,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
地放任自己的情绪了。
叶玉儿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八角楼还在,那尖尖的屋顶,一下子把她拉入了从
前,那三十间房屋的八角楼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发出女人的嚎叫,不,确切地说
是慰安妇的嚎叫,这其中就有叶玉儿的声音。
八角楼的尖顶像一个罗盘针,叶玉儿初到这里的时候,每天望着这个罗盘针
发呆,她把它看成大海中的指南针,想象着哪一天这八角楼像船一样弛出苦海,
将她带向自由的彼岸,她还能见到哈哥吗?她是眼见着日军的刺刀穿透了哈哥的
后背,血像挟着风的蝴蝶一样四处飞溅,树、马路、还有半个天空都被哈哥的血
染红了。
那一刻,叶玉儿哭喊着扑向哈哥,她被日本人的刺刀挡住了,她想用自己的
身体冲开刺刀的防线,可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感到身上的旗袍咔嚓响了几声,
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袭遍了全身,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叶玉儿醒来,已是
三天以后,她莫明其妙地来到另一座城市,先是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当她走出
黑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像被擒的鸟一样锁在一座八角状的楼里,楼是筒子楼,分
上下两层,共有三十间房,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八角楼被称作慰安
馆,楼里的女人也就被称作慰安妇。
叶玉儿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到了火车响,隆隆的火车让她想起了老家长春,
想起了满洲国,想起了自己的家园。她出生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那个地方对
普通人来说是一个童话世界,叶玉儿在这个世界享受着荣华富贵,她有一个好听
的尊称格格,类似于西方公主的格格,使叶玉儿的童年像蜜一样甜美。自从她记
事开始,男仆哈哥就始终陪伴着她,哈哥大她十二岁,在叶玉儿的记忆中,她的
一切都是哈哥代办的,尤其是哈哥做的旗袍,叶玉儿从心里喜欢,她是因为那旗
袍的得体才喜欢上这一传统的服饰的,哈哥每天的空闲时间都给她做旗袍,最终
叶玉儿拥有了各种料子的旗袍,她所有的衣橱都放不下了。当她长到十二三岁的
时候,她对哈哥的情感就复杂起来了,她喜欢让哈哥给她梳辫子,当哈哥的手将
她乌黑的浓发捧起来的时候,叶玉儿就将手伸到背后搂住哈哥的脖子,她肆无忌
惮地吸吮着哈哥身上那种跟自己不同的气味___ 男人的气味。哈哥依顺着她,他
也不敢不依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作为格格的仆人,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讨格格
欢欣。
叶玉儿疯起来,还会让哈哥扛着她在房间转,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哈哥累
了,呼呼喘粗气,叶玉儿就脱离开哈哥的身体和气味,她调皮而得意地看着哈哥,
让哈哥帮她解旗袍的扣子,她并没把哈哥想象成什么,只是觉得他属于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叶玉儿14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拨日本人,其中的
一个男人不停地用眼睛扫叶玉儿,他的眼睛像一块小三角板,叶玉儿觉得他看她
的时候是在用三角板的棱角扎她,她的心里不由生出了一种恐惧,她想也许这个
男人和她之间真要发生些什么吧,否则他的三角板眼睛为什么不扎别人而偏偏扎
她呢?果然没多久,家里人就跟叶玉儿摊牌了,他们要叶玉儿跟那个长着三角板
眼睛的日本男人去日本留学,说是为国家社稷的日满亲善政策,叶玉儿成了这政
策的身体力行者。
叶玉儿大哭,她绝不做牺牲品,不管这牺牲的理由是多么富丽堂皇。她手持
一把剪刀,谁靠近自己她就扎谁。
叶玉儿气呼呼说:我是满族人,我的根在中国,我学的日本话已经够多了,
自从日本人来到东北,我就天天学说日本话,现在我光会说日本话还不够,还要
去日本留学,日本那么一个小国家有什么值得我去学的?我不去,我要跟哈哥在
一起。
额娘不停地叹气,额娘知道让叶玉儿去日本也是迫不得已,日本人刚进东北
那会儿,额娘经常跟叶玉儿说: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小小的岛国,岛上住着一群
身材矮小的人叫倭寇。不久这群倭寇便在中国的东北横行霸道,额娘估计早晚有
一天会燃烧一场战火,额娘不想眼看着叶玉儿在战火中烧死。
叶玉儿被家里人锁了起来,锁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叶玉儿在那屋子里不吃
不喝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哈哥不顾一切撬开门锁,带着叶玉儿偷偷跑了。
哈哥带叶玉儿很快溜出城,趁着夜色逃到郊外,月明星稀,原野上刮着风,
叶玉儿浑身打抖,几天的折磨令她体力不支,哈哥就把她扛在肩上,她身上的旗
袍在半空中飘扬,如一面旗帜。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一座县城,哈哥
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的叶玉儿也奄奄一息了,哈哥便就近找
了个旅店想歇息一下,一摸口袋竟没装几个钱,跟老板说了半天情,总算先安顿
下了。老板看着叶玉儿的架式,觉得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再观察哈哥的殷勤,
老板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看看昨晚官府发来的告示,有意指给哈哥看,哈哥又
拿给叶玉儿看,叶玉儿一看脸就变了,这是官府的通缉令,想不到通缉令比他们
的脚步还快。
旗袍第二章B(2)
哈哥知道老板指给他看通缉令的意图,但老板显然是好人,他示意哈哥快些
离开这里,并说前边不远处有一支日本兵小队,养了多匹战马,如果哈哥能偷一
匹马骑,就会比追赶他们的人马跑得快,凶险自然小一些。
心领神会的哈哥在快出县城的时候,果然看到了日军的战马,那是几匹高头
大马,哈哥让叶玉儿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他要一个人去偷马,叶玉儿知道哈哥
要离开自己,心像抽空
了一样恐惧起来,哈哥悄声说:你别怕,就在这儿等我,你在这里恰好能看
到我,如果我真遭到了不幸,你就悄悄溜走,一个人逃生。
叶玉儿未等说话,哈哥就匆匆离她而去,在叶玉儿的视线里,那马的四周没
有日军,哈哥牵一匹马出来,定会成功的。她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紧盯着哈哥的
背影,心悬到喉咙口,她差不多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这时,他看到哈哥快接
近马群了,哈哥试图牵走那匹大白马,他在向白马靠近,他警觉地四处张望,叶
玉儿也警觉地四处张望,就在哈哥快接近那匹白马的时候,她听到了马的嘶鸣,
坏了,日本人跑出来了,他们端着枪……哈哥企图逃跑,数十把白晃晃的刺刀一
起指向了他,叶玉儿看到哈哥的衣服被刺刀挑开了,紧接着哈哥那白亮亮的胸膛
便飞溅起血花,血花在半空中飞舞,如无数红色的精灵……叶玉儿再也顾不上什
么了,她甚至忘记了哈哥让她逃命的话,她要救出哈哥,她不能没有哈哥。
叶玉儿从那个藏身的僻静角落哭喊着蹿了出去,她的哭喊惊天动地,如同尖
厉的雷声吓着了日本人,他们同时惊异地转过脸,当他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
候,那个发着尖雷一样叫声的小姑娘已经扑在了他们的面前,她夺着他们手中的
刺刀,试图将刀下的哈哥救出来,但此时的哈哥早已淹淹一息了,他浑身是血,
沐浴在血泊之中。
叶玉儿的旗袍在血中飞了起来,日本人看着这花样的女子在一个死去的男人
面前发出尖叫,他们什么都明白了,他们狰狞地笑着,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刺刀对
准了少女的旗袍……叶玉儿的耳朵震颤了一下,当她意识到那哗啦的一声响来自
自己身上的旗袍时,她立刻吓昏了过去,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火车声,八角楼,日本人的马靴……叶玉儿醒来后的第一意识是跟自己的从
前完全陌生的环境,她看着这陌生的环境,不由想起了生离死别的哈哥,叶玉儿
又昏了过去。
…………
李曼姝从痛苦的回忆中醒了过来,她衣服的前襟全湿透了,那是她奔涌而下
的泪水,几十年了,李曼姝从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岁月就像蜘蛛网,将她粘在
一个固定的地方,而当她从网中挣脱出来,看见应该看见的景物时,那不该淡忘
的一切便又浓烈起来,她的思绪又跟晃如昨日的人和物衔接上了,李曼姝自然摆
脱不了叶玉儿所经历过的那一切。
八角楼的存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是这座城市发展得缓慢使它留存了下来,
还是政府有意将它保存下来的呢?它的周围显然是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小区房屋
结构新颖,花木葱郁,八角楼就像一个怪物隐在新颖的小区之中,它让李曼姝不
负此行,她的思绪终于跟那段难以启耻的经历衔接上了。
李曼姝哭泣过后便镇静起来,她洗了脸,哗哗的流水冲在脸上的时候,她又
想到了一个问题,当年这座城市相似的建筑有很多,她今天看到的那幢八角楼是
当年的慰安馆吗?它周围的环境早就不复存在了,如果能记起它周围环境的另一
特点,那就是火车。对,叶玉儿当年在慰安馆的时候最喜欢听火车声,好像火车
是她唯一的希望一样。那些难熬的长夜,因为火车的鸣叫,使叶玉儿强打起精神,
暗想早晚有一天她会坐上火车离开这里,她要去遥远的地方,谁都不认识她的地
方,她要在那个地方想念哈哥。
去,马上就去,去寻找那两道坚硬的铁轨。李曼姝将脱掉的旗袍又穿上了,
她站在镜子前梳了梳头发,她的头发已经脱落了,头顶像草地光裸一片,最初那
片光裸的草地是日本人拔掉的,他们骑在她的身上,用手薅着她的头发,她的头
发像麦草一样被一根根薅掉了……李曼姝闭上眼睛,她怎么又陷入了八角楼的屈
辱之中?她打开门准备出去,就在她转身锁门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旗袍第三章A(1)
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那边又有了回声。声音微弱,
嗓音嘶哑,就像流畅的气流被打住了,显出了自身的年迈体虚。我一阵窃喜,说
不定我要找的李曼姝真的找到了。
我主动介绍了自己,说明了要见她的意图。
对方沉默了半天,然后回答了一串韩语,我不懂韩语,交流出现了障碍,但
我听出了李曼姝三个字,她正是我要找的李曼姝。
放下电话,我担心李曼姝不见我,于是又打电话到幕府宾馆,跟服务员讲明
了自己的身份,请她别让李曼姝在这个时间段离开宾馆。而后,我简单地化了妆,
换了一身比较职业的衣服,匆匆开车直奔幕府宾馆。
我的车技不行,车也一般,本来我是不想学开车的,我对现代生活方式有一
种明显的抵触,对玉器古玩的喜欢远胜过对车的喜欢,可叶奕雄总是催我学,他
开着他那辆宝马跑在路上的时候,如果路上没有人,他就教我怎样将宝马开起来,
我担心会出事情,索性自己到驾校报了名,半年后就把驾照拿到手了。叶奕雄要
送我一辆车,被我拒绝了,我跟他说:你送我的车肯定不会太差,很可能是名款
车,可我开着那样的车就会没有朋友了,我们报社有车的人毕竟是少数,有名款
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叶奕雄说:朋友不用多,一个顶十个。你有我这一个朋友
还不够吗?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我想我怎么可能被你控制呢?任何时候
我都是我,而你都是你吧。后来,我自己就买了车,是一款女士赛欧,上海产的,
自动档,尽管比较耗油,但我开起来的时候不用手忙脚乱地频频换档。
车刚买来的时候,叶奕雄经常陪我上路,几乎成了我的陪练,没有他在身边,
我就不敢大胆地在路上跑,有次他没来,我竟吓出了一身汗,可从那以后,我倒
是把胆子练出来了,没有他在身边,也照样开着车子满街跑。我没有接受叶奕雄
的馈赠,他好像有点失落,偶尔会酸酸地跟我说:你这只雌鸟,早晚会飞出我这
片林海。
我看看他,故意说:是啊,人怎么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叶奕雄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说:我也真是怪了,凭自己的实力,什么样的
女人找不到,怎么就偏偏迷上了你?
我说:我可没跟你玩花招啊,有句话你要记住,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我就醉倒在你这坛老酒面前吧。叶奕雄依偎着我。
我怎么是老酒呢,我是陈年佳酿啊!我纠正道。
一个意思,只不过你的词语文雅一些罢了。叶奕雄自信地说,然后就用那把
掌中壶喝水,他时刻带着这把掌中壶,我差不多已经像熟悉叶奕雄一样熟悉着它
了。壶是叶奕雄的命根子,也是叶奕雄炫耀自己身世的信物,的确,一把掌中壶
经过世世代代的沧桑,能够保存到今天实属不易,我很理解叶奕雄对它的珍视。
有时,我跟他一块出去,还会特意提醒他带没带那把壶。这个小小的细节竟使叶
奕雄对我生出了感念,他叹息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内心也生出过这样的感慨,这说明我对叶奕雄真挺在乎,他是我生活中的
唯一异性,我们的关系已经保持几年了,几年的交往都是一个频率,激情的频率,
彼此不厌倦的频率,我们之间就像用了保鲜膜,每次相见都是嫩嫩的,鲜鲜的,
即便彼此相处几日,每日与每日的感觉也都不一样。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是婚
姻状态中的男女所无法相比的,也是粘来腻去的恋人们难以想象的,然而我们就
是处在一个情感的高度,一个常人难以相信的高度。
当然,我跟叶奕雄相处融洽的最重要原因,是彼此能说得来,比如他喜欢古
典韵味,而我恰恰在穿上旗袍的时候具有三十年代影星的气质;再比如我喜欢玉
器,而他对玉器有一种天然的慧眼,尤其偏爱黄羊玉,他说黄羊玉是玉中之王,
矿藏几乎绝迹,极有收藏价值。在他的鼓动下,我真买了一大块黄羊玉,我等着
它的资源枯竭时,能卖个不菲的好价。
前方出现了红灯,我的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差不多要停一分钟的时间,这座
城市以人为本,红绿灯过多,以致开起车来,感觉路上到处是障碍,千米之内准
有红灯拦截,畅行无阻也就成了废话。在车停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脑子可以想一
些私事,我又想到了叶奕雄,我想今晚我要见的这个李曼姝还是不要让叶奕雄知
道,那座八角楼毕竟使叶奕雄动过心思,他是个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不喜欢在
自己行进的道路上出现任何的障碍。正想着,手机响了,我看了下号码,忍不住
笑了起来,人真是不经念叨,想他他就来电话了。我刚要回话,绿灯亮了,我立
刻关了手机,开车前进,否则稍一疏忽,又要被红灯拦住了,被红灯拦住不怕,
怕的是后边的司机不停地按喇叭,甚至伸出头来骂我,时间就是金钱,这话对司
机来说就是人生的座右铭。
我开车的时候,一般不打电话,我的车技本来就不佳,打电话会影响我开车
技术的发挥,这是风采与风险同在的事情,我可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
开玩笑。
到了幕府宾馆门口,我将车停好,然后打开手机,我想我要给叶奕雄回个电
话,跟他解释我刚刚没回电话的原因。手机响了以后,就传来叶奕雄急切的问询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旗袍第三章A(2)
我笑了一下说:我开车在外边,正准备穿越绿灯的时候,手机响了,你喜欢
让我拿生命开玩笑吗?
叶奕雄说:你不是上夜班吗?怎么白天也开起车来了?
我说我在外边采访,早餐还没吃完就跑出来了,主编特别吩咐明天稿子要见
报。
叶奕雄沉默了一会儿说:中午有时间吗?
什么事?我反问。
我的大学同学赵宗平访美回来了,中午我想为他接个风,你陪一下好吗?他
可是我用得着的哥们,目前在市城建局当局长,像这样的人物,用不了多久准能
干到副市长的位置……
叶奕雄可能怕我不去,在电话里解释个没完,他的解释让我感觉我的莅临十
分要紧。可我不能保证我能准时赴约,今天我的任务是找到李曼姝,如果我能找
到她,并且能进行成功的采访,我对这座城市的文物保护很可能会作出贡献,对
这座城市的历史也会挥上真实的一笔,这座城市历经风雨,有多少冤魂掩埋地下,
又有多少屈辱令人发指,这是一座充满了血腥的历史名城,而慰安馆这一耻辱的
见证至今未引起有关方面足够的重视。
喂,你怎么不说话?叶奕雄在那边吼了起来。
我急忙说:你跟我提过多少次你的这个同学了,我也很想见见他,但我很难
确定能不能赴约,你知道采访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如果我采访完了,中午就
不扫你的兴,如果采访正在进行中,就不好赴约了,采访是要一气呵成的,否则
文气就断了。我强调说。
什么文气不文气的,中午我等你啊,就这样说定了。
未等我回答,叶奕雄就把电话挂了,他就是这样,偶尔会显得霸气,万分霸
气。不过我已经习惯他的霸气了。世上普通男人是用政文来吸引女人的,可叶奕
雄却用页边的空白来吸引女人,这是一种能把女人的心玩转的故弄玄虚的技巧。
对我这个主体意识很强烈的女性来说,男人的霸气会增加我的雌性激素,使我不
致于出现男性化倾向。
我暗笑了一下,将手机放进包里,然后就走进了幕府宾馆。
知道了李曼姝的房间号码,我径自往她的房间打电话,打了半天却没人接,
刚才明明说好了我来这里,是李曼姝故意不见我吗?
我只好到服务台找小姐,出示了我的记者证件,让她将李曼姝的房间打开。
服务小姐看了我一眼说:星级宾馆是不可以随便打扰客人的,这是规定。
我又简单说了一下见李曼姝的重要性,小姐见我神情急切,便拿起电话请示
经理,不一会儿服务小姐提了一串钥匙上楼了。
我跟在服务小姐的身后,李曼姝住在二楼,她房间的左侧就有一个敞开式楼
梯,红地毯一直铺到底,显出宾馆的豪华。在203房间的门口,服务小姐轻轻
叩门,里边没有人应,服务小姐便用钥匙开门,门开以后,房间里并没有李曼姝,
李曼姝出去了,悄悄出去了。
我在李曼姝的房间站了一会儿,尽管十分失望,但还是感受到了一个异国女
人的气息。写字台上放了一条项链,项链的挂坠上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饰物,里面
是一张全家福,中间的那个老女人就是我今天在八角楼前看到的那个老女人,她
的头型和服饰一模一样。不错,就是她!我快速奔出房间,又快速下楼,走出幕
府宾馆,直觉告诉我李曼姝在有意回避我,不,不只是回避我,她是有意回避媒
体,那么她身上一定有什么隐情,否则她去八角楼干吗?她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回
国又干吗?根据她的年龄判断,她很可能与当年的慰安妇有关。那么,李曼姝现
在去了哪里呢?
当我将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内心突然有了一种打算,我要开车上路,慢慢
在路上寻找李曼姝,也许她去散步了,也许她去会亲戚,只要她出现在我的视野
之中,我就会把她找到。
我的车徐徐在路上行走,几乎跟路上行人的速度一样慢,我特别留意那些老
女人,我想李曼姝一定在她们中间,如果她曾经在这座城市挣扎过,现在她会重
温这座城市。我一路盯看行人,眼睛都快看酸了,这时我发现车又开回了我生活
的小区,八角楼近在眼前,我忽发奇想,李曼姝会不会又到八角楼来呢?当年周
边的环境毕竟在今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她来说八角楼的真实首先应该是周边
环境的真实。
要过铁道了,我加快了车速,快速驰过铁道,这条铁轨已成了城中的怪物,
早听说要把它清除到另外的地方,可说了多少年,它仍然在这里岿然不动,据说
我们小区的房价如果不是靠近这条铁轨,早就奔万了,这条铁轨已经有了数十年
的历史,更换它需要大笔的资金投入,目前政府很可能还没有精力顾上它。这片
居住区的居民只好忍受火车的咆哮,权当它是铿锵的音乐。
我正出神,手机响了,我将车停在路边,看了一下手机号码,是幕府宾馆的
服务小姐,她告诉我李曼姝已经回到房间了。
简直在跟我捉迷藏,我掉转车头赶往幕府宾馆的方向,我的车速很快,生怕
李曼姝在这个期间再离开宾馆,我暗自发笑,刚才开车出来寻找李曼姝原本就是
一个错误,我应该在宾馆里等她,只有宾馆里的李曼姝才是真实的李曼姝。
十分钟后,我的车又停在了幕府宾馆门口,如此快的速度,连我自己都意想
不到。
旗袍第三章A(3)
我站在203门口,轻舒了一口气,而后有节奏地叩门。
旗袍第三章B(1)
李曼姝怔怔地看着门口站着的中年女人,她并不认识她,她找自己干什么?
李曼姝打量了她一会儿,好像没有让她进房间的意思,这使郭婧颇为尴尬。不过,
在郭婧看到李曼姝的第一眼,她就确认了这是自己要找的人,刚刚围着八角楼转
悠的正是她,她身上的那件黑色的金丝绒旗袍尚未脱掉。于是,郭婧微笑着说:
我找李曼姝。
李曼姝显然听明白了这三个字,但她在回答对方的时候却用了韩语。
郭婧一脸茫然,她不懂韩语。这就意味着她们之间无法进行交流,郭婧想自
己真是太疏忽了,打听到她是韩国人就应该找个翻译。
李曼姝大概意识到自己过于冷淡了,她稍稍往房间里退了一步,像是要让面
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进来,但又缺少让她进来的诚意,在这座城市她没有什么亲戚,
她凭什么认识自己呢?
郭婧从包里掏出了记者证,纯蓝色的封皮,烫着银色的字迹,这证件在李曼
姝的眼前一晃,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她的心情更加紧张起来,记者来找她
干什么?莫非知道了她的身世?
李曼姝想起自己刚刚去过八角楼,不仅是八角楼,她方才还去看了八角楼附
近的那条铁路,那两道铁轨还在,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她重温了当年对火车的
记忆。那么这个持证的女记者显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否则她怎么可能找到幕府
宾馆呢?李曼姝这样一想,心情越发慌乱了,如果按她的逻辑推断,她一踏上中
国的领土,就被有关部门注意上了,他们知道她的历史,她从前在这座城市的一
切,在八角楼的一切,然后他们派了记者跟踪她,这证明她具有史料价值。
李曼姝回国的目的,的确想到八角楼指认什么,作为风烛残年的她,能把当
年自己经历的屈辱昭示后人,也算是正视人生的一种勇气,可当她回到自己的故
土,看到那座八角楼时,她对自己屈辱的历史忽然想缄口不语了,说那些陈年旧
事有什么意义呢?如今的故土到处欣欣向荣,人们沉浸在繁荣昌盛的生活状态中,
她在这个时候去揭历史的疮疤,只会给她的行程带来暗影,毕竟是慰安妇,让残
暴的日本侵略军发泄血淋淋欲望的肉身,每一个细胞都是不光彩的。因此,多年
来她从未参与过韩国慰安妇对日本的索赔抗议活动,这次回故土是受了丈夫临终
前的鼓动,然而睹物思情,她的倾诉勇气又消失了。那么眼前这个陌生的女记者,
一定是知道了她的什么,否则怎么可能找上门来呢?她决定只说韩语,算作搪塞
她的一个办法。
郭婧将自己来的目的用手比划了半天,李曼姝仍是低着头,郭婧知道对一个
不懂中文的韩国老人来说,她所有的讲述都是哑语。郭婧就给宾馆总台打电话,
想雇请韩语翻译。
这时,一个年轻的小姐姗姗走来,她轻快的脚步声好像给了李曼姝一种新的
希望,小姐刚在门口喊了一声:李曼姝女士!
李曼姝就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脱口而出道:黄导,今天行程怎么安排?
黄小姐无疑是导游,她递给李曼姝一顶遮阳帽说:我们跟一个大的旅行团走,
他们一会儿来接我们。
郭婧在一边看呆了,这个叫李曼姝的韩国老太会说中文,这就意味着她在中
国生活过,也许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那么她当年是怎么漂零到韩国的呢?她
与八角楼是什么关系呢?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她为什么要到八角楼去转悠
呢?郭婧感觉李曼姝很可能就是八角楼里的慰安妇,可能因为面子,她不想承认
自己曾经倍受屈辱的历史。那么她用韩语跟她讲话,证明了她内心的有所掩饰和
对媒体的封闭,郭婧后悔不该急着把记者证亮出来,事实证明记者证并不是通行
证,她有点操之过急了。
李曼姝跟黄导寒暄过后就回到房间里收拾东西,她始终背对着郭婧,这显然
是对郭婧下逐客令。郭婧只好将导游黄小姐喊到了屋外,在远离房间的走廊,郭
婧出示了记者证,又把自己想采访李曼姝的意图讲了,黄小姐吃惊地睁着一双大
眼睛说:这未免太荒唐了吧,人家怎么可能是慰安妇呢?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嘛。
郭婧将食指按在嘴上嘘了一声,示意黄小姐小声点,以免李曼姝听见。
黄小姐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郭婧又往走廊的尽头走了几步,黄小姐也跟着走了几步,感觉离李曼姝的房
间比较远了,郭婧仍是放低声音对黄小姐解释说:我看到李曼姝到八角楼去了,
在那里转了很长时间,一个韩国老人,刚来本市就去看八角楼,想必那里有很多
隐情。你知道八角楼吗?
黄小姐摇头说: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没有去过。看看郭记者,又说:李曼姝
去八角楼观望一下就被怀疑是当年的慰安妇,这未免太主观了吧,人家说不定也
是一种好奇心呢。
郭婧执意说:很少有人知道八角楼的历史,本城的人不会对这座破旧的楼房
发生什么兴趣,国外的游客只会去那些有名的风景区,如果李曼姝跟八角楼没有
任何牵扯,她到那里干什么?何况如今八角楼周围早就是一片新开发的居民区了,
李曼姝不是去走亲访友,便很值得怀疑她去看八角楼的目的。
黄小姐想想说:李曼姝的祖上会不会是八角楼的主人?她去寻觅祖宗的遗迹?
郭婧立刻说:不可能,本城有关方面早就对八角楼的历史考证过了,它是清
末民初一位军阀的私人官邸,因军阀与另一军阀有私仇,后被另一军阀满门抄斩,
家人亲戚不剩一个,一直被世人视为凶宅封锁多年,直到侵华日军进驻本城,才
将这老宅打开做了慰安馆。这是侵略者的一处物证场所,本来城建规划时要把它
拆了,后来本城的文化界人士强烈反对,总算暂时保存了下来,但如果没有具体
的人证,这种保存就会是短暂的。李曼姝当年倘若跟慰安馆有不解之缘,并且肯
指认的话,她就是最好的人证,有了人证,八角楼就极具文物价值了。见黄小姐
沉默不语,郭婧又说:当年日寇在我们这座城市屠杀了数十万人,仅慰安馆就有
四十多处。这段耻辱的历史必须让后人铭记。
旗袍第三章B(2)
黄小姐见面前的女记者如此认真,忽然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起来,便说:我
会尽力吧,但我不知道该怎样观察李曼姝并引导她说出真相?
郭婧想想说:你不要故意去观察一个人,那就成了克格勃了,你只要留心她
的一些细节就行了,如果她当年确曾遭受过日军的蹂躏,她会对类似于八角楼那
样的场所特别敏感。
黄小姐意会地点点头。
郭婧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她说:随时跟我保持联系吧。如果此事真如我猜想的
那样,也算是我们对本城历史的一份贡献。
李曼姝好像一直在门口偷听她们的谈话,黄小姐回来后,她显得心事重重,
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总是用察言观色的眼神看黄小姐。
黄小姐记在了心里,暗想莫非郭记者的猜测真是正确的,李曼姝的神情怎么
明显地前后不一致呢?
黄小姐看着仍在收拾东西的李曼姝说:您老换换衣服吧,今天可能要爬山,
山下距山顶要攀登二百多个台阶呢,最好换条裤子,走路方便。
李曼姝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的旗袍说:我就穿它吧,我想多拍些照片,穿
它很有意义,这是国服。
李女士真的是中国人吗?黄小姐故意见缝插针地问。
你看我不像中国人吗?李曼姝反问。
黄小姐说:你从韩国来中国旅游,自然就是韩国人吧。
李曼姝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算是韩国人,在韩国生活几十年了,但我同样
是中国人,我出生在中国。下飞机的时候,我不就告诉你了吗?
那您刚才为什么不跟那个女记者说中文呢?黄小姐又问。
我讨厌记者,记者喜欢捕风捉影招事生非,我回国几天,想安安静静走一走
看一看,物是人非,很多东西我都不认识了。也许这是我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次
行走,人生过得真快呀,一眨眼我都八十二岁了。李曼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唠
叨起来没完没了。
这让黄小姐一阵欣喜,暗想要是李曼姝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说不定真会把自
己心中的秘密说出来,如果这秘密确实是郭记者想要的,她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黄小姐故意问:您都看了哪些东西啦?您昨晚才到,今天就发这么大的感慨,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您的心灵吗?
李曼姝警觉地看了黄小姐一眼,刚要说什么却又把嘴闭上了。
黄小姐说:您知道刚才那位女记者为什么来这里找您吗?她说她看到您到八
角楼去了,本城有一座八角楼曾是二战时期侵华日军的慰安馆,房地产商想拆了
它重新开发,为了保护文物古迹,女记者正在四处寻找人证。
李曼姝不由哦了一声,然后就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黄小姐,她的眉宇间紧皱
起来,因为皱得过紧,像是放了一枚核桃。不一会儿,她转过身,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真拆了,那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小日本可就太便宜了。
是呀,如果您当年来过这座城市,知道八角楼的一些情况,最好出来做个证
明。黄小姐说。
李曼姝浑身打了个冷颤,看看黄小姐,嘴唇开始翕动。
黄小姐想沉住气在房间里听李曼姝诉说,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旅行团通知她们到门口上车,说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黄小姐遗憾地啧了一下嘴。
李曼姝跟着黄小姐往门外走,刚关上门,她忽然想起没拿帽子,于是又开门
回去拿帽子。
黄小姐在一旁看着想:今天不能光陪李曼姝玩,还有任务在身。想到任务,
黄小姐感到心情特别沉重。
旗袍第四章A(1)
从幕府宾馆出来,叶奕雄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他让我马上到红顶酒楼,说他
和他的同学已经在那里等了。
如果我正在采访,我会拒绝叶奕雄的邀请,现在我没有理由不去赴约了。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李曼姝的形象,她的黑旗袍,她枯瘦的身材,
她惊疑的眼
神,她那带着沧桑和风尘气的脸孔,还有她脖颈上那一小块月牙状的刀疤,
这一切总让我跟当年的慰安妇联系在一起。李曼姝有意不讲中文,说明了她内心
掩饰了什么,遗憾的是她穿着中国的旗袍讲韩语,更令人疑心重重了。
红顶酒楼是本城的顶级酒楼,主要特色是地方小吃,小吃相当有品味,价格
也不菲,代表着本城食文化的特色,叶奕雄逢到接待特别重要的客人时都选择红
顶酒楼,一般他是不到这里作秀的,在这里吃一餐饭,要比星级酒店贵两倍。
路上总是塞车,我着急也没用。这个城市的交通因为车流量的大增几近瘫痪,
有时开车还不如骑自行车快,我前几年一直骑自行车,天热的时候会大汗淋漓骑
到单位,再大汗淋漓骑回来,从来也没有过职业的优越感,职业的优越感是开上
车子以后才生出来的,我在有空调的车里不再出汗,看着路两边蚂蚁一样骑车赶
路的人,直觉自己高人一等胜人一筹。有次我把这想法跟叶奕雄讲了,他不以为
然地说:现在才有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不高贵了。我当即白了他一眼说:哪像你,
公子哥!
但我还是比较赞同叶奕雄的观点,这个世俗的社会,有时候你不摆点谱出来,
常常会遭逢“狗眼看人低”的尴尬。
半个小时以后,我终于抵达红顶酒楼。
叶奕雄早就等得急躁了,我刚一露头,他就站起身向我挥手,还好今天客人
不多,算上我才三位,叶奕雄身边坐着的那个男士无疑是他请来的客人,留英归
来、现又访美归来的同学赵宗平,赵宗平人很瘦,与叶奕雄正好形成强烈的反差,
不过今天叶奕雄的装扮很特别,一身中式的肥大衣裤,淡黄色,好像庙里的方丈。
我坐下后,正好是两人的中间,叶奕雄忙着向同学赵宗平介绍我,赵宗平谦
和地起身跟我握手,我发现他像竹子一样修长。
我礼貌地递上名片,有点矜持地说:早听叶奕雄介绍过你多次了,他可盼你
回来呢,他说你一回来他的商机就多了。
赵宗平笑笑,算是对我这番话的回答。
叶奕雄对我说:我们两个喝茶,你喝点什么?
我说:黄瓜汁吧,加点蜂蜜。
叶奕雄随口道:这姐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黄瓜汁还要加蜂蜜。说着就转身
喊服务小姐。
赵宗平可能怕我难堪,急忙补充说:高贵典雅的女性都讲究饮品。
我笑笑说:不要紧,叶奕雄敲打我是家常便饭,我早就习惯了,我是因为他
的敲打才喜欢跟他在一起的。
那你们俩是否能成为中国的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王后?赵宗平放开地调侃道。
怎么可能呢?叶奕雄有老婆,从小青梅竹马。我急于表白。
那查尔斯王子的原配还是戴安娜呢,有用吗?赵宗平又说。
行了,宗平,我可没有查尔斯那样的艳福,人家是王子。我这位老姐呀,把
所有的男士都看成是癞蛤蟆,而她是白天鹅。叶奕雄为自己争辩。
好了好了,我们别说这个了,俗不俗啊?我沉了脸。恰好这时黄瓜汁送上来
了,我故意问服务小姐:加蜂蜜了没有?小姐说:加了,要是您感到不甜,还可
以再加。我将吸管放进杯子里,吮了一口说:够了。
桌上又成了三人世界。我担心自己刚才的态度惹两位男士不快,特别是赵宗
平的不快,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便主动说:你在英国学的是建筑吗?
跟建筑沾边,叫规划美学,刚刚兴起的新学科。赵宗平说。
这个学科不错,回来一定会在我们这座城市派上用场的。我们这座城市啊,
太缺少美学归划了,盖了多少楼,哪一座能成为杰作而传世?开发商只注重自己
的利益,根本不考虑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建筑风格。我看了一眼叶奕雄,他正在吃
荷叶蒸肉,见我看他,对我笑了一下,示意不在乎我的批评。
我继续说:因为缺乏美学规划,街道越来越乱,楼房越盖越离奇,听说有个
艺术馆的造型奇怪得令人费解,盖上后设计者才说那是利用了男女生殖器的造型,
简直是开玩笑,开世人的大玩笑。我们这座城市,经历了历史古都的荣辱兴衰,
有多少古建筑具有文物价值,应该得到保护,可是在政府大规模的拆迁规划中说
拆就拆了,古建筑的毁损就像一江春水逝去了再不可回返。赵宗平先生,我希望
您访美回来后,能在本城的建筑规划上起一点积极的作用,特别是古建筑的保护。
美国纽约的高楼再漂亮,它毕竟是纽约,照搬到我们这座城市就是东施效颦了。
我们中国的城市建筑要有本民族的特色,具体到本城,应该有本城的特色。现代
建筑不光要单纯地求美求新,还要对历史有一种起码的尊重。我想起那座风雨中
飘摇的八角楼,想到李曼姝,目前这还是个秘密,叶奕雄毕竟是商人,于是我缄
口不语了。
好,有见地,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么有见地的谈吐了。来,郭记者,为你的
谈吐干杯!赵宗平举起杯子跟我对饮。
旗袍第四章A(2)
叶奕雄醋意地说:我这位姐姐人见人敬,我真不敢轻易把她介绍给别人,怕
她明珠暗投。我这辈子,早就琢磨出规律来了,明珠一定要明投,暗珠也一定要
明投,明珠暗投和暗珠暗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女人是这样,商人也是这样。
那你现在属于什么呢?我问。
当然是明珠明投啊,也包括你。叶奕雄自信地说。
可我怎么没在你这里感到光明啊?我故意逗他。
那是因为我太光明了,把你的光芒遮掩起来了。叶奕雄看着赵宗平说。
赵宗平羡慕地笑笑,说:你们真幸福,这种状态是人生的最好状态,没有婚
姻的义务,又不像情人那样专注,这叫人生的第四感,国外很时髦。
你也知道这个呀?叶奕雄得意地说。
可惜呀,我没有你这样的艳福。赵宗平举起酒杯。
叶奕雄呷了一口酒,看了看我又说:眼下我们已经突破第四感了,是第一感
情人。
我白了他一眼,想岔开这个话题,便说:赵局长,讲一讲欧洲的建筑好吗?
发达国家肯定也搞城建,他们对古建筑采取什么样的保护措施?
赵宗平喝了一口茶说:这方面要比我们国家好多了,一般是在新的地方建造
新城,古建筑群仍在原地不动,所以欧洲的旅游业特别发达,游客们去那里的目
的很大程度上是看欧洲的古建筑,古建筑相对现代建筑来说是稀有之物,现代人
只能想方设法保护,如果实在无法维修保护了,那只好在原地恢复旧貌。
太好了,你就应该带着这样的理念规划我们这座城市,一座城市的历史很大
一部分要靠它的古建筑体现出来,一座城市的历史建筑,是与地域文化紧密相连
的。在现代都市,这些经历岁月洗礼而得以留存的建筑是历史的馈赠和城市的标
志,历史不光是辉煌的,有时它还是惨痛的,耻辱的,失败的,牢记历史,特别
是耻辱的疼痛的历史,就是提醒后人吸取教训,一个民族只有真正吸取了失败的
教训,才能转败为胜,被世人看好。俄国作家果戈里说过:“建筑是世界的年鉴,
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而建筑还在说话呢”。中国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
也说过:“建筑之规模、形体、工程、艺术之嬗递演变,乃其民族特殊文化兴衰
潮汐之映影……”当今中国,经济腾飞。城市的发展注定寸土必争,黄金地段的
老建筑常会在经济效益的权衡之下沦为商业的牺牲品。而对过去的保留,就是对
现在的肯定,对未来的展望。一个既有深厚文化底蕴又有光明前景的城市才是我
们心中理想的城市。我真切地希望我们的城市成为现代与过去、传统与时尚的新
天地。我有点激动了。
社论啊,人民日报社论啊!中央政治局怎么就没发现郭婧这个人才呢。叶奕
雄醋溜溜地插话。
现在发现也不晚啊。我接过他的话说。
晚喽,早就晚了三秋喽,三十七八等着提拔,像我的同学赵宗平正是提拔的
年龄。叶奕雄讨好地看着赵宗平。
他的一番话倒让我知道了赵宗平的年龄,他比叶奕雄还小两岁,比我小十岁,
真正是一个小弟弟呢。
赵宗平显然很欣赏我的见解,不停地说:难得,真难得有这样一番高见,我
是服了这位姐了,中国的女性相夫教子的多,关注社会的极少,奕雄,你有这么
一位姐姐在身边关照,事业一定会辉煌无比。赵宗平说着又举起了酒杯。
叶奕雄看看我,油腔滑调地说:这不,又倾倒了一个?!说罢举起杯子跟赵
宗平碰了碰说:来,让我们共同祝福姐姐,祝她早日嫁出去。
你又没正经的了。我也举起杯子。
叶奕雄仍是油腔滑调地说:我早就对你作过比喻了,你如同一只出林的雌鸟,
发着怪声,有品味有文化的男人总是要对你看上一眼,你何愁嫁不出去呢?不嫁
则已,一嫁惊人。
赵宗平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笑了起来,边笑边对赵宗平说:看到了吧,这
就是大公子哥的气派,对了,你那把祖传的壶呢?赶快让赵先生看看。
叶奕雄一摸脑袋说:忘在车里了。
你还有忘东西的时候?我故意说。
是啊,我啥都有可能忘,就是忘不了你。叶奕雄伸手摸了我的脸一下。
我躲闪着,故意对赵宗平说:今后你给他什么商机,一定要事先告诉我啊。
赵宗平认真地点点头,看我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叶奕雄好像发现了赵宗平的这种眼神,脸上显出了醋意的表情。
我急忙转移话题,往别的方面说事。
三个人七嘴八舌聊开去。
在红顶酒楼坐了两个多小时,叶奕雄还不想走,我惦记着李曼姝,便撒谎说
报社有事提前撤退了。回来的路上我想认识赵宗平倒是件好事,叶奕雄有这么一
位朋友,再开发房地产的时候会把楼房盖得讲究一点。
旗袍第四章B(1)
旅行团参观完民国时期一位伟大人物的陵墓后,便准备去侵华日军血证馆。
黄小姐看了一眼走在后边的李曼姝,感觉她可能累了,二百多级台阶她是一个人
走完的,别说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就是她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气喘嘘嘘了。
于是,等李曼姝走到自己跟前,黄小姐便询问她身体累不累,能不能坚持?
李曼姝说:美国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跳伞呢,我爬两百个台阶算什么?
黄小姐微笑说:全凭您的兴致吧,您说行就行。
这样,李曼姝全天的日程就跟着旅行团行动了。
侵华日军血证馆目前还比较简陋,本来在城郊,后来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好
像又处在了城市的中心区。血证馆是最近几年才修建的,跟欧洲的奥斯维辛集中
营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而侵略者屠杀无辜的规模却是相等的,只不过区域的
不同而已,可奥斯维辛早已申报了世界文化遗产。
尽管规模不大,但游客们刚一走进展馆门口,就被森森白骨震撼了。侵华日
军当年在这座城市屠杀了数十万人,所奸污的妇女不计其数。
游客们在往展馆里行进的途中,黄小姐停了下来,她对李曼姝说:您一个人
进去可以吗?正好旅行团有个导游,我就不进去了,每次我看到那些图片都要呕
吐。
李曼姝只好答应了黄小姐,独自随着人流往展馆里走,她第一次来这里,不
大的展馆,让她感受着当年的战火硝烟。当她走到第二展馆时,她怔住了,这里
的图片集中反映了日军奸污妇女的暴行,李曼姝看到女人裸露的全身横七竖八叠
放在一起,被奸污过的女人生殖器里插着竹签……遭天杀的!她大骂了一声,泪
水便在脸上汹涌起来,然后她的思绪便不知不觉进入了二战期间的八角楼。
叶玉儿在八角楼苏醒后,有几天的时间,日军并没有动她,有一个年龄较大
的女人穿着日本和服、涂着很厚的脂粉每天来看她一次,偶尔还会带一些点心和
水果,嘴上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叶玉儿从她的唠叨中得知,她是这里的老鸨,她
知道叶玉儿格格的身份,说日本人对她客气就是因为她的出身。
叶玉儿始终不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失去哈哥的痛苦已经够她煎熬的了,
现在她又被囚禁到这个鬼地方,她每天能听见四壁女人的嚎叫和日军的狞笑,还
有皮鞋捣地的声音,那声音几乎把人的心捣碎。
老鸨是日本人,在日本的时候就经营艺伎馆,来中国之前特意进行了大半年
的语言培训,汉语的基本句式已经说得相当流利了,如果不是自我介绍了身份,
叶玉儿看不出她是日本女人。她的日本名叫万达纯美,中文名叫荷美,叶玉儿直
觉这个日本女人在有形无形地跟自己拉近乎,有一天她跟叶玉儿说:我们天生有
缘,取我俩名字的中间一个字,连接起来就是荷叶,中国最美丽最纯净的花。
叶玉儿将脸转向窗外,房间的窗子很小,能看到窗外的一棵梧桐树。树上长
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黄色小果,叶玉儿感到这树和果跟八角楼的环境极不协调,好
像它的存在舒缓了女人的嚎叫和日军的狞笑,她的目光在树绿色的身上定格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园,那宁静美好的家园如今离她越来越远了,几乎成了一种梦
幻。
荷美显得对叶玉儿特别有耐心,她总是微笑地对她,偶尔还会对她讲一些日
本家乡的故事,她出生在大阪,父亲是个渔民,荷美说她十岁就进了艺伎馆,她
说艺伎最美丽性感的部位并不是乳房,也不是臀部,而是脖颈。
叶玉儿不屑地看着她,暗想艺伎绝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想把日本女人的风骚
传授给中国女人,真是痴心妄想,难道日军要了中国女人的肉体还不够吗?凭什
么还要她们艺术地满足日军的兽性?
荷美见叶玉儿不吱声,便继续说:我是想在支那这里培养一批艺伎,我们大
日本皇军对艺伎是很欣赏的,在这里他们很少能看到日本的歌舞,这对舒缓他们
精神的紧张十分不利,虽然有了慰安馆,但那只能解决他们生理上的欲望。在日
本,只要有才艺的女人都可以选择去当艺伎,但在支那我就要挑选艺伎,而且要
专门挑选那些出身望族的女子,因为支那人是很下贱的,皇室出身的人也就相当
于大日本的贫民。如果有一群支那女人穿着旗袍跳日本舞,大日本皇军一定感到
分外新鲜……。
叶玉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使劲啐了口唾液,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唾到了荷
美身上。荷美朝一边躲了躲,扫兴地站起来,她的脸终于变了,恶狠狠地对叶玉
儿说:你们支那人有一句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要知道当今支那是大日本皇
军的天下,我看中了你的格格身份,才给了你几天的耐性,你知道来这里的女人
是怎么过的吗?
叶玉儿仍是将脸转到一边,她想她对荷美的正视就是对自己的蔑视,为了自
己的尊严,她永远都不可能正儿八经看这个日本女人一眼。
荷美拂袖而去。
当门咣啷一声关上的时候,叶玉儿知道自己的惨剧很可能要开始了。
后半夜,叶玉儿被荷美喊了起来,随后进来了两个日本军人,美荷冷笑了一
声,两个日本军人立刻将叶玉儿拖了出去,穿过长长的走廊,又下了楼梯,楼梯
是木制的,人踩上去咚咚响,再加上叶玉儿一路的挣扎,仿佛整个八角楼都喧嚣
起来。叶玉儿被拖到地下室里,她一下子惊呆了,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并排躺
着八个中国女人,女人的四肢被捆绑在木凳上,她们全身光裸,……叶玉儿刚刚
站稳,一队日本兵就涌了进来,像猛兽一样扑向被捆绑的女人,叶玉儿听到女人
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惨叫,叶玉儿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这时她听见一个女人的
骂声,那疯狂的骂声伴着凄惨的哭声犹如寒风在头顶掠过。不一会儿,日本兵从
中国女人的身上爬了下来。屋里立刻响起令人惊恐的哭喊。
旗袍第四章B(2)
那个大声叫骂的女人比其他女人的哭声响亮,这时一个日本兵拎了一块沾了
煤油的抹布塞进了她的下肢,随后点燃了打火机,一股人肉味立刻在房间弥漫起
来……随着女人们惊恐的叫喊,叶玉儿吓得昏了过去。
……
李曼姝在第二展馆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几乎是摇晃着走了出来,她站在门
口,寻找黄小姐,她想提前坐到车里去,可她迈不动步子,她倚在展馆门口的柱
子上,思绪万千地想哭,可她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毕竟是耻辱吧,人要
正视自己的耻辱还需要一番勇气。
导游黄小姐始终在暗暗观察着李曼姝,她铭记着女记者郭婧交给她的任务,
她躲在李曼姝视野看不到的地方,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她觉得这个李曼姝在第二
展馆的情绪十分异常,而第二展馆的图片集中反映了侵华日军对中国妇女的强暴。
从李曼姝异常的表情看,黄小姐感觉女记者郭婧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黄小姐很快走到李曼姝跟前说:您老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李曼姝不语,微闭着眼睛,在黄小姐的搀扶下往大门口的方向走,黄小姐说
:还有两个展馆没看呢。
李曼姝情绪有点激动地说:这遭天杀的日本鬼子,欠下的血债太多了。
黄小姐趁机说:这仅仅是当年日军屠城血证的极少部分图片,当时的情景肯
定比这还凄惨,本城有关部门正在搜集这方面的材料呢,李女士,如果您在韩国
能收集到这方面的材料一定转给我们啊,当年韩国有许多慰安妇在这里受尽了日
军的摧残。
是啊是啊。李曼姝叹息着,而后便低头不语了。
黄小姐说:您还想看看什么?
李曼姝摇摇头,无力地说:拦一辆的士送我回宾馆吧。我头晕得厉害,不能
随团行动了。
黄小姐只好尊命。
旗袍第五章A(1)
我正试图跟黄小姐联系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听到了黄
小姐清新明朗的声音:你教给我的任务基本完成了。
说说看,你是怎么完成的?我在电话这边催促道。
李曼姝今天在屠城血证馆的第二展馆表情异常。黄小姐说。
第二展馆都是什么?我问。
是日军强暴中国妇女的图片。黄小姐说,李曼姝在看那些图片的时候,情绪
激动,超过了一般人,走出展馆后还骂日军天杀的。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她显得
体力不支,没再跟旅游团队走,让我拦了辆的士把她送回了宾馆。她现在已经在
宾馆休息了。
谢谢你黄小姐,过一会儿我可能去宾馆看看她。
放下电话,我想立刻到幕府宾馆见李曼姝,但又担心老太太的身体吃不消,
便决定过一会儿再去。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想上网浏览一下新闻,这时我看到
这样一则消息,东南亚一位女大学生最近发感慨说:二战时期的慰安妇应该为自
己当年的行为感到自豪,她们用肉体安慰了硝烟战火中士兵的恐惧心理。……文
章很长,我看完后大脑一片空白,真难以设想这是一个当今世界的女大学生写的,
按她的观点妓女就是艺术家,那么男人以兽性的残忍摧残女性便入情入理。而战
争之罪究竟由谁来负,是发动战争者还是参与战争者,抑或给战争者提供安慰的
慰安妇?
我气愤已极地关了电脑。
我想要是当年的慰安妇看到这样的新闻会怎么样呢?我要到宾馆去,立刻见
李曼姝,她说不定会因为这则新闻而激动万分,那么我的采访很可能会一步到位,
一下子就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我开始换衣服,化妆。
应该说我是个生活中比较讲究的女人,这也正是我个人的魅力所在。叶奕雄
就曾说过,寻遍城市的各个角落,也未找见一个跟他的气质相匹配的女人,自从
发现了我,他的寻找终止了。
可我绝没有皇家气脉。
叶奕雄说:也许你的上几辈子有,否则一个当代女性怎么可能对玉器古玩旗
袍之类的东西那么感兴趣?
我说这是天性吧,大概跟偏爱古典文学有关,我对琵琶、箜候等古乐器特别
感兴趣,那首刘德海演奏的《高山流水》令我百听不厌,我甚至想过学习箜候,
可我们这座城市没有大型的民乐团,箜候便成了难以寻觅的艺术奢侈品。
我正化妆,门铃响了。
叶奕雄醉醺醺地敲开了我的门。
这个不速之客直奔我的房间,掀起被子、打开衣橱,东瞧西看,像个警察一
样。
我不耐烦地说:你想干什么?来我这里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叶奕雄一下子躺在床上,两手托着后脑勺说:提前给你打电话,那我还来干
什么?我看看赵宗平是否在你这里。
听叶奕雄说这话,我一下子气了,用手捏住他的鼻子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国
色天香啊,哪个男人都会爱上我。刚刚见过一面,还是你引荐的,他怎么可能就
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呢?
虽然刚见一面,可你们谈话投机呀,知道啥叫一见钟情吗?还有相见恨晚?
叶奕雄阴阳怪气起来。见我不吭声,又说:男人都有一种古怪而难以捉摸的欲念,
心里有一种永恒的渴望,那就是到处抛情。赵宗平是男人,能例外吗?
我看他那样子,那吃醋的样子,便极力想把昨天的事情解释清楚,忍不住说
:你别以己度人好不好?我跟赵宗平谈什么,你不是都在场吗?
我在场管个屁,看你俩说得那个热乎劲,把我晒在一边,都快晒成干儿了。
叶奕雄翻了个身,嘴里吐出一股酒气。
他是真吃醋了,真在乎我了。这证明了什么,爱吗?我和叶奕雄之间用爱字
形容就太俗了。这会儿,看他那样子,我还是心生怜悯,起身去给他泡茶,叶奕
雄只喝极品铁观音,可我没有,只好给他泡绿茶。我心里很急,本来是准备到幕
府宾馆去的,化了一半妆又停下来了,那个叫李曼姝的韩国老太太说不定在今晚
会向我敞开心扉。这个叶奕雄好像成心在跟我捣蛋,李曼姝的事情我绝不能告诉
他,如果真和八角楼有关,便牵涉到叶奕雄的利益呢,他早就对开发八角楼虎视
眈眈了。
茶泡好了,我倒了一杯递给叶奕雄,他忽然坐起来,从上衣肥大的口袋里掏
出那把青花瓷壶,递给我说:你见过我用杯子喝茶吗?
我没脾气地接过壶,边倒茶边说:凡是有本事的人也都有怪癖,知道美国著
名影星施瓦辛格吧,你猜他喜欢什么?最近媒体披露说他喜欢收集靴子,跟菲律
宾前总统夫人伊梅尔达爱收藏鞋子一样,美国人称他是美国的伊梅尔达。据说有
双靴子价值数万美元。
是啊,一个影星当了州长,还可以收集靴子,这在我们国家几乎不可能。叶
奕雄接过茶壶打量着说。
你的心理总是灰暗,你不是有很多理想都在我们国家实现了吗?我说。
我实现什么了?叶奕雄反问。
你从一穷二白起步,成为今天拥有亿万资产的房地产商,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抬高了声音,我想叶奕雄应该是这个时代的骄子吧,他没有理由不感恩。
赚钱凭的是运气,运气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也不是人人都好的,运气来了,
铁能生金,运气走了,黄金失色。为了能继续置身于一个自己所习惯而且感到舒
适的环境中,就决不能缺少钱。现在我虽然资产上亿,可要守住这资产就得颇费
脑筋了,比如我就不能再随便开发楼盘,我要开发那种最具升值价值的地块,可
这样的地块眼下再也不允许我们随心所欲了,那个颇具争议的八角楼就是最好的
例证,说它是当年侵华日军的慰安馆,群众一反映,领导一个批示,就把它悬起
来了,那是钱啊,黄金商业街,开发成明清特色的木仿商铺,会成为当代的清明
上河图,哪个领导能高屋建瓴地想到这些呢?一群白痴傻瓜啊!叶奕雄自以为是
地说,然后用手掌托着小壶喝了一口茶,又啐在地上说:绿茶真他妈没劲!
旗袍第五章A(2)
请不要随地大小便啊。我白了他一眼,他的狂气直逼我的胸口,当初我跟他
一拍即合也正是因为他的狂气,而我也常被他认定是孤芳自赏之人,我们俩人算
是气质相投吧。今晚,叶奕雄的狂气令我特别不舒服,真的,尤其他对八角楼的
理解,只考虑到商业利益,唯独没有考虑过政治影响力和历史价值,这可能是商
人的通病,急功近利。
我不快地说:本城的地块那么多,你怎么非惦记着八角楼呢?如果它真是二
战期间的慰
安馆,那是具有历史价值的,绝对不可以轻易开发,开发它就等于毁灭历史,
为当年日军的侵略罪行消脏灭迹。
你别上纲上线好不好?你们这个行当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捕风捉影,扩
大事态,你说八角楼是当年侵华日军的慰安馆,可人证呢?哪怕有一个慰安妇来
这里指认,我都会打消开发它的念头。叶奕雄嘴硬道。
当然有人证了。我脱口而出。
人证在哪里?叶奕雄站了起来,认真地看我。
我忽然想起这是秘密,未经证实之前不能透露丝毫,特别是像叶奕雄这样总
是惦记着开发八角楼的人。
我镇静了一下说:人证早晚会出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相信成千上万的
慰安妇中会有人在八角楼遭受过凌辱,也会有人站出来指认,她们说不定哪一天
漂洋过海而来,将血淋淋的事实昭示给后人。
越说越眩了,我看你应该当历史学家去了,专门研究慰安妇。叶奕雄掂量着
手里的壶说。见我不语,又说:那就等吧,等个一年半载,如果没有当年的慰安
妇指认,我最终还是会拿下八角楼,一本万利呀,这回我更有信心了,赵宗平回
来了,他在城建局,怎么也会帮老同学一把,据说市政府马上要换届了,分管城
建规划的副市长非他莫属……叶奕雄得意地笑起来。
我心里一惊,如果真如叶奕雄说的那样,赵宗平很可能成为毁灭历史的帮凶,
这年头,谁在利益面前不低头呢?
我拉开窗帘,夜色笼罩着小区,昏暗的灯光使我看不清八角楼的轮廓。我想
起李曼姝,如果当年她确曾在八角楼当过慰安妇,那么一旦她出来指认,八角楼
的命运就会发生实质性变化。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李曼姝。我看了一眼
叶奕雄,他并没有走的意思,莫非今晚他要住在这里?倘若他有这样的要求,我
是不好拒绝的,自从彼此有了越轨的行为,我从未拒绝过他,今晚我的拒绝一定
会让他感到惊讶,那就打草惊蛇了。
叶奕雄睡着了,在我的床上发出酣声。他喝醉了,一个人闷酒喝醉了。我将
他手里的青花小壶拿开,又脱掉他的鞋子,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他睡得很踏
实,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关上门,悄悄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我要给李曼姝打个电话,拨通了电话,
我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
旗袍第五章B(1)
李曼姝回到幕府宾馆头就发晕,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进入梦乡,在梦乡
里忘记一切,可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日军屠城血证馆的那些图片,血淋淋的图片,
勾起了她对往事的记忆,对八角楼的记忆,一幕又一幕不堪入目的场面在她的眼
前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悄然回放。
叶玉儿苏醒后,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地下室,躺在干净的塌塌米上,那个叫
荷美的日本
女人就在她的眼前,好像一直在观察着她,叶玉儿看见这个日本女人就想到
母兽之类的动物,于是她又把眼睛闭上了,她想如果日军还未糟蹋过自己,她就
这样静静地死去多好。
叶玉儿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尚未被日军摧残过,淡青色的旗
袍紧裹着白嫩的肉身,她的玉体在经过精神的惊吓后已经没有了舒展的欲望,要
是在家园,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叶玉儿会穿上宽松的睡衣,尽情享受家的
温馨,到了吃饭的时候,如果她不想起床,额娘会差人送来可口的点心,偶尔阿
玛还会带她到园子里玩耍,那园子好大,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叶玉儿在
园子里可以看到羽毛美丽的鸟儿和会说话的鹦鹉。一旦阿玛兴致勃勃,就会带她
到冰天雪地的郊外打野兔,逢到这个时候哈哥是一定要出场的,阿玛不会打枪,
他只骑在马上看,是哈哥一枪将野兔打死了,阿玛跟着分享猎获的喜悦。这样快
乐的时光持续了好多年,叶玉儿的童年几乎在一种富裕和宁静中度过,她穿着旗
袍,弹着钢琴,穿行在回廊婉转的房子中间,有一位老师专门教她国语,在清风
明月中她背诵着“关关睢鸠……”。后来,日本人来了,叶玉儿好几次看见日本
人的马靴在她家的园子里踢来踏去,偶尔日本人会停下来,指着阿玛的鼻子发火,
阿玛低着头,一声不吭。叶玉儿偷偷在园子的一角观看,她看到低头的阿玛是那
么无奈,她在远远的角落替阿玛着急,阿玛为什么不骂那个秃顶的日本人,这是
阿玛自己的园子,不是日本人的园子,日本人在阿玛自己的园子里骂阿玛,阿玛
居然一声不吭。叶玉儿看了一会儿,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就偷偷溜出园子去找哈
哥,她想哈哥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会怎样呢?说不定拉开弓箭射杀了日本人,那嚣
张的气焰被箭镞射杀得精光。
叶玉儿喜欢哈哥就是因为他的勇敢无畏,她在阿玛身上很难看到这样的凛然,
更让叶玉儿敬佩的是,哈哥不光能武,还会做针线,尤其是做旗袍,他手工缝制
的旗袍被园子里所有的女人看好,就连额娘都认定了他的针线,额娘说哈哥做的
旗袍最有满族人的风韵,那斜衩开的襟子,就像拉满的弓箭。叶玉儿三岁就开始
穿旗袍,开始是哈哥的阿玛给做,后来哈哥的阿玛中风病了,哈哥就试着将手艺
接了过来,想不到给叶玉儿做的第一件旗袍竟把她的格格气质烘托了出来,以后
哈哥就在园子里专门给叶玉儿做旗袍,他家从祖上开始就侍候这个园子,到了他
这里已是园子里的第三代仆人了。
叶玉儿见到哈哥的时候,哈哥正做一件淡青色的旗袍,叶玉儿十二岁的生日
恰好赶在秋天,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季节,哈哥做的淡青色旗袍会给叶玉儿带来
一个舒畅的心情和一份吉祥的征兆,姑娘长到十三岁就是少女了,少女怀春,叶
玉儿的生命将开始新的转折。
叶玉儿是从哈哥的身后走近哈哥的,她先是用手蒙住了哈哥的眼睛,然后就
揪住了哈哥耳根后的一个肉疣,额娘说这肉疣叫栓马桩,哈哥的福气全靠了这个
马桩。叶玉儿揪着马桩想哈哥有什么福气呢?连女人的事情都做。额娘说人生来
都要做事情,在园子里做事情就是最大的福气。
哈哥在被蒙住眼睛的时候就知道是谁来了,叶玉儿的那双手他太熟悉了,那
是一双秀手,像笋尖一样细嫩白皙,当这手揪住他耳朵后的肉疣时,哈哥痒得浑
身抖动起来,他终于将那双细嫩的秀手攥在自己宽大的手里,并有意捏疼了她。
叶玉儿尖叫着,像蝴蝶一样飘到哈哥的眼前说:哈哥,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缝
旗袍啊?
哈哥看了叶玉儿一眼说:本来今天你阿玛要去野外骑马的,说是来了客人,
我已经把马喂好了,只好又赶回厩里。
什么客人,是几个日本人,凶得狠哩,他们在园子里骂我阿玛,我阿玛低着
头,不吭声,任他们骂,好像欠了他们什么债似的。叶玉儿说。
什么时候?哈哥急忙问。
就现在呀,我躲在园子的一棵大树后边看了半天了,实在看不下去,才跑来
找你的。叶玉儿又说。
走,我们看看去。哈哥放下手中的针线,跑向园子。
叶玉儿在后边跟着,进了园子,他们的脚步放轻了,生怕脚下的动静惊扰了
园子里的人。
哈哥看到几个日本人仍然在园子里跟叶玉儿的阿玛说着什么,哈哥听不懂日
语,其中有一个人是日方的翻译,翻译的话他听懂了,好像是关于土地什么的,
日本人想在东北开荒,让叶玉儿的阿玛出让土地……哈哥看到叶玉儿的阿玛始终
低头不语,一张脸板得铁青。后来,哈哥还听到叶玉儿的名字,东京留学什么的
……他听不太清,他看见几个日本人和叶玉儿的阿玛朝他们躲藏的方向走来了,
他带着叶玉儿悄悄离开了园子。
以后,叶玉儿家的园子里经常出现日本人,一连好几年,这个安静的园子因
为日本人的出现而显得骚动不安。
旗袍第五章B(2)
……叶玉儿的回忆到这里被惊醒了,她睁开眼睛,荷美的双手正在她的旗袍
上划来划去,那涂抹着红色指甲油的长指甲总让叶玉儿想到哈哥的鲜血。奇怪的
是,荷美对叶玉儿特别有耐性,至今也没让日军蹂躏她的身体。
叶玉儿知道荷美对她另有打算。
荷美见叶玉儿醒了,便将刚刚撩起的旗袍放了下来,叶玉儿发现自己的臀部
在旗袍撩起来的时候始终露在外边,荷美的两只血腥的手指就在她的肉上划来划
去,她感到恶心,像昨夜在地下室看到日军的残暴一样恶心。
叶玉儿翻身坐起,因为动作过于迅猛,荷美被吓了一跳。她看看叶玉儿说:
多美的身材和旗袍啊,试想想把你放进昨晚那间地下室里,你会让大日本皇军发
疯,他们说不定会把你鲜嫩的玉体搓成一条一条的肉筋,比起那些粗糙的乡野女
人,你就是喷着香气的美馔佳肴。知道我为什么没把你送给他们吗?我舍不得你,
真的舍不得你,你的皇家气质、格格身份,都会令大日本的要员想入非非,如果
你穿着旗袍跳日本舞,你会令日本的天皇倾倒,一个中国的格格穿着旗袍跳日本
舞,对天皇来说意味着一种征服,那就是大和民族对支那人的征服。
叶玉儿冷眼看看荷美,再也不想听她说下去了,喉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道:
我额娘说,在海的那边,有个岛国,岛国上居住着一群矮人,因为长得矮小,他
们被世人称为倭寇。可这倭寇,虽然矮小,却喜欢战争,喜欢侵犯邻国,我额娘
的祖父就是在跟倭寇的海战中,被炮火打中了胸部,他喷出了生命的最后一口血,
染红了大海……我额娘还说,我们的开国皇帝叫秦始皇,他想讨一种长生不老药,
就派遣了数十位男女到海那边的仙山採药,这些男女没採到长生不老药,因怕始
皇怪罪,就在海上的孤岛永久地居住下来,我额娘猜想,这孤岛上的倭寇很可能
就是始皇派去採药的男女,我们跟他们一衣带水,他们却总是要来我们的国家烧
杀抢掠当强盗。
荷美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吼道:我们是强盗,那你们是
什么呢?你们支那女人在我们眼里都是蠢猪,你们只配让我们日本男人强暴,我
刚刚为你的一番设想完全是因为你的出身,如果不是这一点使我想入非非,你昨
晚就会在地下室里接受大日本皇军的沐浴了。
叶玉儿仍是冷眼看着荷美说:你们是强盗,在别人的家园掠夺财富,只有强
盗才这么做。我的确是个格格,可我不会按着你的意图向强盗献媚,艺伎再身怀
绝技也是妓呀,你们日本女人向强盗献媚合情合理,而让一个中国的格格向强盗
献媚那就有辱祖宗。
荷美转过身,阴沉着脸盯视叶玉儿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别怪我对一个支那
的格格不客气了。
叶玉儿冷冷地看着她,再也没有出声,她想她不该跟强盗说过多的话。
……
李曼姝被一阵电话铃声惊得坐了起来,她愣了一会儿,思绪从沉重的往昔回
转到眼前,她听到电话铃声响得不屈不挠,像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找她,她只好拿
起电话,当她听到对方的第一声问候,便猜出找她的人是谁了。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旗袍第六章A(1)
趁着叶奕雄睡着了,我驾车开往幕府宾馆。我想今晚一定可以把李曼姝的身
份弄个水落石出,根据黄小姐传递的信息,她当年说不定就是八角楼里的慰安妇,
如果真如我的猜想,李曼姝又肯站出来指认八角楼,那么八角楼的命运就有救了,
因为李曼姝这个人证,八角楼将成为二战期间的文物永远向世人展示着战争对女
性的摧残。
对了,我是否通知黄小姐跟我一同前往幕府宾馆呢?一旦李曼姝以韩语的方
式拒绝我,
黄小姐的从中斡旋会使我免遭尴尬。我放慢车速,拨通了黄小姐的手机,手
机里唱了半天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边带刺的玫瑰……歌是庞龙首唱的,
在青年中广为流行,我一下子被它的旋律吸引了,这旋律像是爱情的安魂曲,让
你纷乱的心突然定格。
黄小姐的声音打断了这首歌:喂,谁打我手机?
是我,郭婧。
郭记者呀,找我有事吗?黄小姐的声音有点发嗲。
能否陪我一同去幕府宾馆?我正开车在路上,可以去接你。我诚恳地说。
不行呀,郭记者,我今晚正跟男朋友在一起呢,他过生日,请了好多朋友。
再说,李曼姝让我晚上不要打扰她,我的任务只是白天陪她。您去找她没关系,
记者身份,畅行无阻。黄小姐说。
可我担心采访她有语言障碍,她不会说中文。我进一步强调说。
李曼姝会说中文,她在中国出生。她跟我交谈的时候全说中文,她告诉我跟
你说韩语是因为怕记者捕风捉影,看样子她心里还是有不想公开的秘密。黄小姐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郭记者,凭您记者的访谈能力一定能够把李曼姝心灵关
闭的门窗打开的。
好吧。祝你男朋友生日快乐!我客气了一下,随即关了手机,脚下稍踩油门,
车速就快了起来。只要李曼姝会说中文就行了,我想办法让她用中文说话。
红灯——红灯,红灯多是这座城市的特点,已经听很多司机抱怨车难开了,
说红灯就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样,使车辆难以在城区放开速度。如果从普通百
姓的角度看城市,车速在城区放慢是对的,这样可以使许多生命免遭被车撞的灾
难,从而也可以看出城市对普通百姓的关爱,红灯的设置大多是为横穿马路的行
人着想。曾经去过中原的一座城市,几乎整条街上都没有红绿灯,行人横过马路
时要三五成群地相互挽着手,瞅准车稀的间隙,呼呼啦啦跑过去,像受惊的老鼠
一样,于是那座中原城市的大楼造得再高再美也难以在我心中留存美感,因为城
市的一切都是政府政绩的一种装潢而已,并不是从普通百姓的角度考虑城建设施。
我庆幸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最起码我横过马路的时候有红灯拦住行驶的车辆,
这样的过街横道三五百米就有一条。当然,我开车的时候又会从司机的角度考虑
问题,有句话说触景生情,情随物移,这话千真万确。
绿灯亮了,终于亮了,我稍加油门穿过封锁线,拐上另一条路,这条路直通
幕府宾馆。我开始想见到李曼姝应该说什么话,什么话会激起她的伤感,使她毫
不犹豫地去指认八角楼,我在记忆中搜索着一些细节,惊天动地的细节,这细节
要能够打动李曼姝的神经,并使之疯颠,人在疯颠的状态下也就什么都无所顾及
了。我正想得出神,手机响了,看了一下号码,是报社的总编,这么晚找我,一
定有什么急事,赶快放慢车速接电话,总编说他刚刚接到一个会议通知,明天市
里召开有关历史文化名城与城市规划的论坛会议,共有十个城市参加,是个大型
会议,有关领导要求报社派有实力的记者采访,报社考虑派你去比较合适。
我想都没想就说:好吧。
总编跟着说:你马上到报社来,看看会议通知以及明天的采访要求,明天早
晨七点半就要记者到会场了。
我这才意识到这事太仓促了,应该早一点通知我,如果我现在去报社,李曼
姝那里就很可能放弃了,而到了明天,我又全天在会上忙乎,她从韩国来本市,
停留几天还不知呢。两者比较,显然李曼姝要比会议重要多了。那么我只有推掉
报社这边的任务了,于是我说:总编,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每次都把重要的采访
任务交给我,可我明天没时间,我现在也没时间去报社,我正准备去采访一个人,
一个韩国来的老人,这事在我看来也特别重要,现在也无法跟您说清楚,她在本
市的时间有限,如果我今天见不到她,她明天离开这座城市,我的采访也就成空
了。
总编打断我说:郭婧,你的采访固然重要,可身为市报的记者你应该知道,
市报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市政府的中心工作,在所有采访的对像中,市政府的工作
是第一位的。你现在马上来我这里,我在办公室等你。
我还想说话,可是总编已经把手机关了,他是不想听我的争辩,关手机就是
下命令的信号。真官僚!我无奈地掉转车头,向着报社的方向驰去。
幕府宾馆的方向跟报社的方向正好相反,一东一西,我在路上折腾了近一个
小时,到了报社拿到通知已经快十点了,总编没有让我立刻离开的意思,有关明
天的会议他还想吩咐一些什么,我只好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听他指示。
总编将桌上的文件推给我说:城市建设搞了二十年了,第一次召开城市建设
规划方面的会议,市政府相当重视这次会议,全国共有十个城市的代表参会,报
社这次要抓住机会,对会议情况详细报道,最好能在城建规划上有一些好的建议,
据我听来的反映,城建二十年的确盖了不少大楼,城市的公共设施、绿地面积都
有所改善,但真正有特色的楼房却没有几幢,楼房的设计不符合城市的历史和民
俗。最近城建系统来了位新领导,据说是留英归来的,在城市设计上很有自己的
想法,上任时间不长已经有口碑了,你可以采访一下这个新领导,姓赵,我前天
在市政府开会的时候见过这个人,还交换了一张明片。
旗袍第六章A(2)
我一下子想到赵宗平,总编说的这个人肯定是他,因为赵宗平的名字,我不
愉快的情绪立刻消失了,想不到总编对城建还有这么多的观点,有关这方面的信
息从来没跟他交流过,也许是受了赵宗平的影响吧,如此看来叶奕雄的这个朋友
真不是个凡人,刚刚上任不久已经让许多人知道她的名字了,那么这次城建规划
会议很可能也是他策划的,如果这样的话,这次采访和报道的任务绝不能小视。
同时我还想到一个问题,要是能把李曼姝对八角楼的指认跟会议结合起来,那可
就太妙了。
总编低着头翻抽屉,边翻边自语:我把明片放哪里了?
他一定在翻找赵宗平的明片,我在一边静静看着,我看到总编的头顶开始谢
了,中间呈现出一片开阔的荒山秃岭,幸有周围的茅草覆盖。岁月匆匆,在人的
身体器官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总编最终也没翻到那张他要找的明片,他关上抽屉,抬起头正儿八经跟我说
:会议期间你一定要采访一下城建局这个姓赵的局长,他对城建规划有许多独特
的设想,我们可以给他安排一个专版,说不定还能谋点赞助。
最后的包袱终究被总编抖落出来了,我暗自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如今对
报社来说,有偿新闻似乎已经合理化了,不论报纸宣传的先进人物事迹多么感人,
也不会有读者感兴趣,人们在有偿新闻的背景下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倒是那些杀
人放火卖淫嫖娼的社会新闻成了读者感兴趣的卖点,这并不是说读者的品味低下,
而是日益觉醒的读者再也不愿意被虚假新闻所愚弄了。因此有偿新闻也就成了报
纸的救命稻草。
我微笑地跟总编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交给的任务,而后我站起身,准备走
了。
总编急步走到门口,先我一步拉开门说:自己开车来的?
我嗯了一声。
总编关切地说:开车要慢点,如今驾校培训了许多马路杀手。
我未置可否,速成学驾驶不当马路杀手才怪呢。但我会万分小心,我惜命。
出了报社,我直奔幕府宾馆,今夜不论多晚我都要跟李曼姝见上一面。
旗袍第六章B(1)
李曼姝总觉得房间的钥匙在转动,可她打开门的时候,门口又空无一人,那
个给她打电话的女记者应该到了,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呢?路上塞车,还是发
生了别的情况?李曼姝关好房门,回到床上想睡一会儿,躺下以后,她的眼前总
是闪现当年八角楼慰安馆的情景,她只好又坐了起来,打开电视,电视里大多播
的是连续剧,有一个台播的是韩剧,李曼姝看了一会儿,感到特别亲切,不由想
起了家人,想起了儿子和儿媳,想起了女儿和女婿,尽管他们不是自己所生,但
多年来相濡以沫的生活,使血缘的隔膜渐成亲情,她在生活上早就离
不开他们了,更何况老伴临终的时候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照顾好李
曼姝,李曼姝对孩子们的善待始终心领神会,当然孩子们对她的抚养也心存感激,
李曼姝跟这个韩国丈夫结合的时候,他的两个孩子只有两三岁,李曼姝把所有的
精力都给了这两个孩子,直至他们长大成人,在孩子们的眼里她就是他们的亲生
母亲。
李曼姝想给家人打个电话,来到中国以后,她只在当天给家人通了个电话,
怕费钱就把手机关了。李曼姝没有职业,生活上一部分靠政府救济,另一部分靠
孩子们供养,她在花钱上有一个原则,能不花的钱一分都不花。她打开手机,想
跟家人通个电话,拨通以后,她听见了儿媳的声音:妈妈,您怎么总是关手机呀,
您要一直开着,我们每天都会给您打电话,您一个人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们怎
能放心呢?
李曼姝听到儿媳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的眼睛渐渐潮湿,一股久违的
亲情迅速包围了她,她哽咽着声音说:我能回来看看,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想给
家里添太多的麻烦。
儿媳说:妈妈,您可不能这么客气,爸爸过世了,您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
家有老人万事兴,妈妈健康长寿是我们的福份啊!您一定要开着手机,我们每天
会给您打电话。这几天您身体好吗?
好好。李曼姝连忙回答。
您什么时候回东北老家?儿媳问。
过几天吧。李曼姝说,她本想把在这座城市的感受述说一番,但考虑电话费
用,简单的寒暄过后就把手机关了。
跟家人通完电话,李曼姝有一种幸福感,按她的生活轨迹,她应该是无家可
归的女人,可她有了家,还有两个孩子。她曾经看过日本电影《望乡》,那个凄
惨的阿崎婆,回家以后又被家人撵了出来,家人嫌她脏,而她的妓女职业并不是
她个人的选择。然而未曾身临其境的人谁会理解她呢?李曼姝能被家人接受是因
为她感觉他们始终不知道她年轻时的职业,只知道她是中国皇族的一个格格,战
乱之中逃生到韩国。在韩国,她的晚年也算过得幸福,她享受着天伦之乐,可她
的心境却越来越悲凉,特别是当她的生命进入最后的状态,她的老伴也离开了她,
老伴临终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使她觉得自己曾经在中国的慰安馆饱受过的折磨
应该找个地方去倾诉,多年来她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怕家人看不起,当她明
白了这一切是战争的罪恶以后,她就回到了故乡,旧地重游是想激发她的勇气,
站出来承认慰安妇身份的勇气。可当她踏上故乡的土地,她又在真实与虚假之间
徘徊起来了,对当年肉体和精神所遭受的凌辱,她还是不想说,她的内心在回避,
激烈地回避。
为什么?
李曼姝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感觉人在瞬间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即便她在屠
城血证馆冲动了一下,可冷静起来,那种冲动又消失了。要是她在故乡承认了自
己的身份,她一定会成为媒体的热点人物,在世界性的反法西斯氛围中,她的遭
遇会激起一个不小的涟漪,最终的结果是韩国的儿女们知道了她当年的慰安妇身
份,为此他们很可能被周围人以另一番目光小觑。
李曼姝正想着,门铃响了,这回是真的有人来了。
郭婧在门口看到李曼姝的时候,温和地微笑了一下,未等李曼姝说什么,她
径自走进了房间。
这让李曼姝有点措手不及,感觉中国的这个女记者有一股阻挡不住的横冲直
撞,面对这样的横冲直撞,她能防范什么呢?
郭婧从包里掏出一盒茯龄饼,这是本城的特产,也是老年人最喜欢吃的点心,
滋补又利于牙口,郭婧从报社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有一家超市二十四小时营
业,她走进去,买了这盒点心,她想这盒点心不致于让她和李曼姝的相见显得生
硬。
李曼姝见到茯龄饼呆愣了半天,这是她当年最喜欢吃的一种点心,女记者跟
自己从未有过任何交往,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喜欢吃这种点心呢?当年因为每天大
量的身体透支,她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茯龄饼不用咀嚼,又滋补身体,便成
了慰安妇的首选食品。李曼姝想莫不是自己慰安妇的身份已经暴露给媒体?这个
念头一闪,她的内心就恐慌起来,她想她还是要说韩语,以免与女记者有过深的
交谈。
郭婧说:带一盒小点心给您,这是本城的特产。
李曼姝笑笑,用韩语说谢谢。
郭婧坐下来,打量着李曼姝说:我听导游黄小姐说您生在中国,会说中文,
能跟我说中文吗?
李曼姝一惊,脸上的表情像被风吹扫一空,一道道皱纹都绽开了。
郭婧又说:您知道我的记者身份,又不说中文,等于拒绝我,对吗?
旗袍第六章B(2)
李曼姝不说话,她在揣摸郭婧,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感兴趣?
郭婧见李曼姝始终不说话,便激发她说:凭我职业的敏感,我感觉您不是一
个普通的韩国游客,您跟这座城市有一种历史的渊源,否则的话您去看八角楼干
什么?那是二战期间侵华日军在中国所设的慰安馆,可您在那幢老旧的房屋面前
徘徊了良久,因为八角楼目前已经成为本城有争议的建筑,作为文物它缺少人证。
我希望它能够被保存下来,它毕竟是二战的
见证,是这座城市耻辱的见证,是女人在战争期间备受欺凌的见证……我因
此始终关注着八角楼,那天我正在家中,透过窗子我看见了您,您的表情和情绪
让我感觉与八角楼有关,于是我便跟踪了您,一直找到幕府宾馆。
李曼姝未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她笑着,笑着,而后站了起来,因为起身过
猛,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郭婧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住了。
李曼姝挣开郭婧,徐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的灯火正浓,她指着那灯
火说:要是没有灯光就好了,你不可能看清我的一切。
郭婧突然欣喜起来了,尽管李曼姝说的话很模糊,但她毕竟说了中文,这证
明她已经打开了与她交谈的通道。
郭婧看着李曼姝的背影,那微驼的后背,还有松驰的脖颈,满头的银发,无
不透露着岁月的辛酸,她站起身,走到李曼姝的身后,两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说
:要是您知道有关八角楼的一些什么,最好能够告诉我,好吗?我想为这座城市
做点事情,为历史做点事情,为战争与和平做点事情,为女人做点事情。
李曼姝突然转过脸,灯光下她的面孔是那么平淡和冷漠。
郭婧几乎能闻到她呼吸的气味,她稍稍闪了一下身子,试图往后退几步,就
在这时,她听见李曼姝说:我不知道那座八角楼究竟在历史上发生过什么,我只
是出于对那古老建筑的好奇,随便看看而已。我的确出生在中国,但我大部分的
时间生活在韩国,我现在是韩籍人。我的生命给予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因此我
要回故乡看看,这座城市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它是一座历史名城。我恨战
争,当年我也曾饱尝战争之苦,但我并未当过慰安妇,八角楼的慰安史与我无关。
好了,请您走吧,我要休息了。李曼姝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她的表情令郭
婧吃惊。
房间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让郭婧进退维谷。她试图缓和这种气氛,但李曼
姝始终板着脸,一双眼睛也不看她。
郭婧讪笑了一下,悻悻走出房间,她听到身后怦地响了一声,她知道李曼姝
在摔门。
旗袍第七章A(1)
从幕府宾馆出来,我内心有一种不甘的冲动,李曼姝出尔反尔,更让我怀疑
她与八角楼的连带背景,我准备开车去找黄小姐,因为明天开始我就要准备城建
会议的采访报道工作了。
车子发动之前,我给黄小姐打了电话,还好,她尚未关机,证明还没睡觉。
不等她问明情况,我就说我已开车前往你那里,望等候。
黄小姐在手机那边喂了一声,像是要说什么,我早已踩了油门,不容她分晓
了。
我按着黄小姐明片上的地址,半小时后找到了她生活的小区。这是本城的中
档社区,规模不大,但绿化和灯光的效果很好,特别是夜晚,小区安静中散发着
绿色植物的香气,灯光给安静的小区蒙上一层神秘的暗影。我按响黄小姐的门铃,
不一会儿,门开了,黄小姐穿着粉色的睡衣出现在我的面前,睡衣纤细透明,我
看出她没穿裤头,一丛黑色的阴毛凸现出来。
黄小姐好像刚刚跟男朋友在床上做完爱,显得慵懒,右手扶着门框,脸贴在
右胳膊上,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我微笑了一下,未等她允许,便夺门而入。房
间里一股被窝的汗味,男朋友已经离开了,但仍能让人感到男女曾经在床上的那
番折腾。
黄小姐随我进屋,快速跃上床,用被子盖住身体。
我站在她的对面,正好有一只单人沙发迎接了我的屁股。
坐下后,黄小姐半闭着眼问我:什么事啊,这么晚还跑到家里找我?
找你能有别的事吗?有关幕府宾馆的李曼姝。我直接说。
黄小姐打了个哈欠说:又是李曼姝,你交给我的任务我不都已经完成了吗?
我只是人家在本城游玩时花钱雇的导游,不是克格勃啊。再说,李曼姝当年是不
是慰安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愿意承认当年的经历,那是人家的自由,
自有人家的考虑,我们总是没完没了地纠缠人家,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黄小姐
显出一脸的疑惑。
我看看她,她仍然用被子紧裹住身子,大概意识到自己没穿裤头,怕我看清
她的私处。黄小姐也在看我,那双眼神流露出问号的形状,我正儿八经地说:我
是为这座城市的历史而纠缠李曼姝的,直觉她与八角楼有关,八角楼是侵华日军
残害妇女的血证,是这座城市的耻辱之地,如今城市在规划建设,却没有人从历
史的角度考虑一个城市的建筑,其实城市的建设史也是城市的历史和文明史,我
们这座城市饱经沧桑,居然没有保留下来的建筑证明它的沧桑,这对后人是相当
不负责任的。
黄小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只有你们这个年龄的人才总是把历史挂在嘴
上,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历史太沉重了,它是压在人身上的大包袱,使人无法轻
装前进。我们不知道唐宗宋祖也照样穿高跟鞋,不知道毛泽东也照样打手机,斯
大林、丘吉尔离我们太遥远了,东条英吉是个战争贩子,在中国杀了很多人,血
债血还,等我们强大了也去杀他们。对我来说,能说几国流利的外语,多赚些钞
票才是真正的本事,我喜欢咖啡屋、酒巴、爵士乐,喜欢韩国电视剧和韩国小说,
喜欢和男朋友上床睡觉享受肉体的快感,可你却让我去盯梢,当克格勃,要知道
我每一天时间的付出都是有报酬的。黄小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年轻人再也不会对无私奉献感
兴趣了,我的所有想法对你来说很可能都是对牛弹琴,这样吧,就算你帮我个忙,
想办法让李曼姝说出当年八角楼慰安馆的真相,如果成功了,你要什么样的回报
我都答应。
黄小姐想了想,像是自言自语说:你能回报我什么呢?目前什么对我最要紧
呢?她的眼睛看着屋顶,好像正在思考她做这件事的价值取向。
我默默坐在她的对面,等着她开价码。过了半晌,她终于说:眼下我最需要
做的事情就是买房,您是报社记者,一定认识房地产开发商,能帮我说说优惠一
些房款吗?
我愣了一下,立刻想到叶奕雄,莫非黄小姐知道我有个情人是开发商?转而
一想又觉得不对,黄小姐不过是兴之所至的要求而已,不可能对我了解有多深。
我搪塞说:这个问题太难了,我跟开发商基本没什么联系。
黄小姐抬高了声音说:马上你就可能跟他们联系上了,城建会议一定要有很
多的开发商参加,他们是城市的建造者,你去采访他们,瞅机会跟他们提出这个
要求,对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来说,给购房者优惠一点房价是小小不言的事情。
我笑起来,觉得黄小姐对商人太不了解了,商人是利益的趋动者,有大利的
时候他才会让小利,否则不可能让利分毫,一个记者如果对他构不成利益上的关
系,他是不会给什么面子的。但我不能这样直言,我如果让黄小姐失望,她就会
不帮我的忙,保护八角楼也就成了空想。
我答应下来,豪气地答应下来。我说:好,这事我记在心上,一旦有这样的
机会,我一定为你争取。
黄小姐欣喜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说:对我们年轻人来说,真正融入一座城市
的标志就是拥有自己的房子。
你说得很对。我嘴上应着,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
走。
黄小姐从床上跳下来,腿落地的时候睡裙随之飘到了腰上,让我把她的下肢
看个明明白白,她急忙将裙子拉了下来,脸颊有点红地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在
意,快步离开了她的房间。
旗袍第七章A(2)
第二天,我正忙着城建会议的采访计划,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黄小姐急切地
告诉我,李曼姝要走,要离开这座城市,已经办了退房手续。
黄小姐问我怎么办?对一个韩籍老太太,她没有任何理由强迫人家留下来。
我急中生智地想了一个馊主意、一个小人的主意,我想必须先把她的护照扣
下来,这样
她离开的时候就不会轻而易举了。我说:你送她去机场吗?
黄小姐说:她没有这方面的要求。
那你主动送她去机场,趁她不备将她的护照扣下来。我告诉黄小姐。
这有点太荒唐了吧?黄小姐说。
谈不上,你是为这座城市的历史做工作。我鼓励她说。
那我怎么能扣下她的护照呢?黄小姐不解地问。
你看她的护照放在哪里,如果放在手包里,你把她的手包藏起来,就说丢了。
然后我在报纸上登个寻包启示,你再佯装到公安机关报个案……李曼姝为了等护
照就会留下来,只要她能留下来,八角楼也就有存在的可能性,正好赶上城建会
议,这事说不定就促成了。我清清楚楚地交待着。
黄小姐惊讶地说:你不是在指示我犯罪吗?
我辩解道:犯罪的解释有所不同,在这里犯罪就不成立。
好吧,那我就按照你的吩咐去进行不成立的犯罪吧。黄小姐风趣地说完,就
把手机关了。
我忽然有点心惊,按我的设计和安排,李曼姝一旦急出病来怎么办?毕竟是
八十岁的老人了。尽管她的精力看上去很旺盛,但年龄饶过人吗?
越想越后怕,我索性拿起笔和纸起草寻包启示,写了半天,自己又笑起来,
我连李曼姝手包的颜色都不知道,怎么起草寻包启示呢?于是只好坐在办公桌前
发呆,城建会议的采访方案也想不下去了,隐隐约约体会了一种犯罪心理,想必
那些罪犯在作案前后都是内心忐忑不安的吧?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总编喊我到他的办公室去,这个总编性子总是很急,
昨天布置的任务今天就要完成。不过,我好像很感激他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使
我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逃出。方案显然没有设计完成,我的办公室距主编的办公
室仅两层楼梯之遥,我在行走楼梯的时候一定将采访方案想完整,让主编在见到
我的时候就喜眉笑眼,我其实是个不会讨领导欢欣的人,但在这特别的时期,我
不想让领导找我的麻烦,毕竟我还有一份注意力是八角楼和李曼姝。
想到李曼姝,我的心情又特别沉闷起来,好像我刚刚为黄小姐设计的方案太
不人道了,但愿李曼姝的身体别出什么问题。
旗袍第七章B(1)
到了机场,李曼姝发现自己的手包不见了,她的脸刷地白起来,因为情绪过
于冲动,以致她说话的时候,嘴唇抖动了半天也没发出声音。
一旁站立的黄小姐故意问:您怎么啦?
我……我的包……包丢了。李曼姝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不可能吧?我们离开宾馆的时候,眼见着您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我还替您将
房间的角落搜索了一遍,没发现任何东西。黄小姐镇静地强调说。
是啊,一个小包,机票、护照、钱票都在里边,我几乎是时刻提在手上,刚
刚在出租车上我还摸它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了?李曼姝怀疑地看着黄小姐,在她
看来,黄小姐有偷她手包的可能,尽管她服务周到地陪了她几日,但自己毕竟与
她萍水相逢,更何况哪个人见了钱不眼开呢。
黄小姐从李曼姝的表情已经猜到她内心对自己的怀疑了,于是直奔主题说:
李曼姝女士,您来这座城市的行程是由我们公司安排我负责的,在这期间我要对
您的一切负责任,这不光是我的职业问题,还涉及到公司的信誉,现在您的手包
丢了,我可能比您还着急,这证明我的工作失职,而假如您的手包找不到,我就
会赔偿。以我现在的财力,我很可能是赔不起的。
李曼姝听出了黄小姐话里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并没怀疑你拿了我的
手包,我是想它的消失太莫名其妙了,几乎是眨眼之间。出租车司机有没有拿它
的可能?
黄小姐摇头说:基本没有这种可能,他在前排,中间有防护玻璃钢,他怎么
可能将手伸到后排座位偷您的包呢?
可我的包确实丢了,护照、钱票、机票……眼下我离开这座城市都不可能了,
更别说回韩国。而我的花费谁来出?我能来中国,家里人已经在经济上尽力了。
李曼姝突然老泪纵横。
黄小姐微笑着说:您老千万别急,我现在马上跟公司联系一下,从现在起您
的生活费用由我们公司承担,如果不行的话,我再想别的办法。然后,我们要去
公安机关报案,您的包丢了,委托警察破案。黄小姐说着就开始打电话,她拨通
了郭婧的手机,将自己刚才编好的一番话跟郭婧述说了一遍,对方发出嗯嗯的回
应,并告诉她一家指定的派出所,黄小姐心领神会。
打完电话,黄小姐便挥手拦了一辆的士,上车后,黄小姐说:到宏业区派出
所。
李曼姝在车上感觉好像不太对劲,她在机场附近丢的手包,应该到机场附近
的派出所报案,但司机行车的方向却是离机场越来越远了。正疑惑,黄小姐说:
您老千万别急,我们报案后先到我的一个朋友家里休息,因为公司尚未给我肯定
的答复,我就不敢安排您再回到宾馆,那里的费用实在太高了。
到人家里不太方便吧?李曼姝不大情愿地说。
没关系的,我的这个朋友是单身,房子宽敞明亮,具备接待外宾的条件。
李曼姝没吭声,暗想假如自己被骗了,现在也骗不到哪里去了,她已身无分
文。
宏业派出所离郭婧居住的小区不远,这一切都是郭婧的安排,黄小姐带李曼
姝进了派出所,一位个子高高的中年民警立刻接待了她们,李曼姝将自己手包的
颜色、形状和里面所装的东西向民警详细述说了一遍,最后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民警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她几句,黄小姐便匆匆带着李曼姝离开了宏业派出所。
站在大街上,黄小姐打量着去女记者郭婧家的方向,大约数百米,步行几分
钟,但她还是拦了一辆车,她估计李曼姝已经没有力气行走了。这回黄小姐拦了
一辆敞篷人力车,也许街上入眼的风景可以消解一下李曼姝紧张失落的心情。
两人坐在人力车上,车夫用力蹬着车轮,城市的街道和楼房在李曼姝的眼前
一掠而过,她的神情好像对这司空见惯的楼房不感兴趣,一路上无话,看了什么
都像没看见一样。当人力车接近郭婧居住的小区时,远处渐渐出现了一幢古建筑,
楼的式样很特别,不方不圆,形似八角,黄小姐猛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郭婧所
说的八角楼,当年的慰安馆,它矗立在一片现代化的楼宇之中真有点不伦不类。
黄小姐悄悄将脸转过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李曼姝,心想郭记者总怀疑这韩国的
老太太就是当年八角楼里的慰安妇,我倒要看看她对这八角楼有没有反应。于是,
黄小姐故意指着远处的八角楼说:我朋友家就在那幢旧楼附近,听说这幢旧楼是
二战时期侵华日军的慰安馆,很有文物价值。
李曼姝未等黄小姐的声音落地,就将身子欠了起来,在哪儿在哪儿?她一边
问一边用目光搜寻,很快她就找到了目标,这目标尽管前几天她已经找寻过一次,
目睹过一次,但今天看来,仍然让她的心难以平静,数十年前在这幢八角楼里她
忍受了无法言说的摧残,至今想起来心悸。李曼姝感到自己的眼泪涌出来了,她
急忙用手捂住脸,这情景恰被黄小姐看在了眼里,暗想郭记者还真不是捕风捉影
呢,便趁机试探说:您老是不是触景生情伤感了?李曼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
然说:我想起了手包,到底能不能找到啊?……
黄小姐也随机应变地回答:能,一定能,找不到我们赔您。
人力车不知不觉已进了郭婧住的小区,黄小姐付了车费,跟门口的保安说了
一下,保安就将她们二人带到郭婧的住处,这是小区里的高档楼盘,复式结构,
上下两层,看起来郭婧早就交待给了保安,黄小姐和李曼姝很顺利就进了郭婧的
家。
旗袍第七章B(2)
眼前的情景让黄小姐吃惊,一个女记者居然住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房子
大不说,且装潢考究,里边的玉器古玩令人眼花缭乱。黄小姐东看西望,羡慕得
直咂嘴。
李曼姝大概跟黄小姐的感觉一样,她的眼睛好像不够使了,这样的房子和装
潢即便在韩国也堪称一流。中国到底是变化了,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猜想这是
什么人的家呢?房子的主人一定不是普通的百姓。李曼姝在打量房间的时候,发
现了主人收藏的玉器,有很多种,
且造型各异。李曼姝对玉器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的童年就是在雕梁玉嚣的
簇拥下度过的,额娘经常用一把玉梳给她梳头,梳完头发,那把玉梳就捌在额娘
的头发上,温润明亮,显出家族的高贵。
黄小姐将楼上楼下都看个究竟后,对李曼姝说:您老暂时住在这里还满意吧?
李曼姝从沉浸的情绪中回到现实,立刻清醒地说:住哪里都不如住在自己的
家里,我眼下最想的是手包,请尽快帮我寻找啊。
黄小姐说:您老放心,公安派出所我们已经报案了,我现在马上到报社去求
助媒体发个寻包启示,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主人不久就会回来。我刚刚看过了,
冰箱里有主人备好的食品,您如果饿了就吃点面包、水果、酸奶。
黄小姐走后,李曼姝将自己的行李打开,找出睡衣,她想休息一会儿,跑得
太累了,有点力不可支。
她望望窗外,欲把窗帘拉上,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八角楼,那个古老的建筑
仍然矗立在白云阳光之下,好像跟她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专心致志地等待她归来。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叶玉儿吗?每天晚上你的四壁都回荡着
女人的嘶喊,声音有尖有细有喑有哑,你知道哪一声是叶玉儿的吗?……李曼姝
呆呆地望着八角楼,望着那灰色的建筑,她的耳边不由响起一种声音,一种复杂
的声音,像交响乐,而这乐声皆由女人的哭声组成,她想分辨哪一种声音属于自
己,她听着想着,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她看见了那长长的走廊,厚实的木地板,
木地板向前方延伸,水一样漫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一共三十个房间,泻满了女
人的哭声。叶玉儿的哭声在那悲壮的交响乐中显得微不足道,以致李曼姝怎么也
回忆不起自己的哭声到底是怎样的,后来她记起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会哭,她的
嗓子因为不停地嘶吼而肿胀得发不出声音,不,不仅是嗓子,她的全身都肿,皮
肤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的日月处在哭都哭不出来的状态之中,那是一种呆滞,
被摧残过的呆滞,李曼姝至今不相信自己能从那样的日月中活了过来,也许是应
了额娘那句话:她的命大。
李曼姝拉上窗帘,让自己躲在暗影之中。
旗袍第八章A(1)
历史文化名城与建筑规划会议如期召开,身为首席记者我必须全天候守在会
议上。我心急如焚,我知道李曼姝已被黄小姐巧妙地安排在我的家中,而丢了手
包的她不会有那么大的耐性在一个陌生的中国人家里空等。于是,我时刻瞄准离
会的机会,心想只要将城建局的一把手赵宗平采访到位,就算我完成了会议采访
的一大半任务。
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会场上领导席的位子都空着。我找出名片跟赵宗平联
系,暗自庆
幸在叶奕雄的安排下已经提前初识了他的尊容,相信他也会记得我,因为第
一次见面我就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为此叶奕雄还醋意地说过风凉话。
我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拨通了电话,自报家门,听说是我,赵宗平的声音
异常热情,他说他正在赶往会场的路上。我说我要在开会之前采访您一下,争取
在第一时间将会议详细情况报道出去,当然还有您个人的观点。
赵宗平爽快地回答:还有五分钟我就到了,你在会议室的第二休息厅等我吧。
我问了下服务员,直奔第二休息厅,门已经开了,里面却没有人。我在灰色
的沙发上坐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采访机,将该准备的一切就绪。我估计赵宗
平能跟我谈上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这二十分钟的内容十分丰富,
能代表此次会议的中心主题,我的报道也就成功大半了。
我正考虑需要采访的内容,赵宗平快步走了进来,他今天的着装很讲究,自
然而不做作,一般而言坐主席台的官员喜欢穿西服,他却穿了一件茄克衫,淡灰
色,配上他自然蓬松的头发,一副海归的派头。
赵宗平见了我,先将手伸了出来,跟他握手的时候,我感到他的手心发烫,
这是男人火力旺盛的标志,不像叶奕雄,手心总是凉丝丝汗津津的,让人感觉极
不舒服。
握过手,赵宗平示意我坐下,而后他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摊开笔记本,打开采访机,做出一番正儿八经采访的架式。
赵宗平打量了我一眼说:这次会议有你这样资深记者的参与,一定会圆满成
功。
我坦率地说:昨天我们总编特意把我喊到办公室,有关会议的报道作了认真
的布置,总编说这座城市很多年没开过这样的会议了,能把历史名城与建筑文化
联系起来是一个城市有内涵的标志,如果不这样研究一座城市的历史文明的话,
试想想若干年后,当那些没有表情没有血肉的水泥楼林在一座城市中牢牢矗立,
人们在千篇一律的建筑面前还会有梦想吗?一个没有梦想的民族何谈创造和发明,
更不用说文明与进步。赵局长,我猜想这次会议是您一手策划的,对这座建筑上
缺少诗意的城市来说,无疑像是演出了一场大型交响音乐会,给那些不懂建筑音
符的音盲上了一堂生动的课,我相信在市民中会引起强烈反响的。
我的话刚刚落地,赵宗平就哈哈笑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笑过之后,赵宗平说:你还用采访我吗?你刚刚那番话把我要说的都说了。
真的吗?我天真地问,自己随之也笑起来。
然后我说:您过誉了,我这不过是兴之所至的一点感想,而您是专家,在英
国专门学习建筑规划,您的归来也许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福分,使这座城市的建筑
总算有了整体设计上的高度,现在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一座城市的胜出最终是靠
它的软件还是硬件?我打开采访机,访谈正式开始了。
赵宗平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我看,一座城市的软件和硬件同等重要,硬件是物质的,
而软件是精神的,这就像一个人,硬件是他的躯壳,而软件是他的精神,一个人
光有躯壳而没有精神就会成为饭桶,而光有精神没有躯壳又像无家可归的魂灵,
对一座城市来说,两者必须有机结合,才能在世人面前呈现光彩。
我接着问:一座城市的建筑是不是应该跟它的历史文化有一种必然的联系,
从而形成自己的建筑风格?我听说曾经有一位美国的建筑师来我们这座城市观光,
市府领导洋洋得意地向他介绍近来本城的几座高楼,美国建筑师看后不以为然地
说:这样的高楼根本无法跟纽约相比,我要看的是有中国特色或者说有你们这座
城市建筑风格的楼房。市府领导当场就大眼瞪小眼了。
赵宗平看看我,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尖锐了,他无奈地笑笑,似乎不好回答。
我看出了他的为难情绪,索性说:赵局长,我的提问随意性很大,您拣能回
答的回答,我保证稿子发出来不会给您惹麻烦,为官之道我还是明白一点的。
赵宗平听我这样说,脸上又有了笑容,他咳了咳嗓子,似乎想让声音更清晰
一点,但他咳的声音也被我的采访机毫不客气地收录了。
一座城市的建筑史应该是它的历史、文明史、甚至民俗史的综合展示,这样
才构成了一座城市与另一座城市的区别,人类的建筑风格在这个世纪的确出了毛
病,显得杂乱无章、审美趋同,我们再也看不到法国卢浮宫那样的建筑,再也看
不到俄罗斯白宫那样的尖顶,甚至你走到国外的某座城市居然感觉不出它的某个
楼跟我们国家城市的某个楼有什么区别,世界经济一体化很可能带动审美一体化,
全世界都学美国,全世界学到的都是美国的皮毛,这一点在建筑上表现得非常明
显。市政府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策划了历史文明与城市建筑会议,无疑对本城的建
筑起到宏观上的指导作用,使本城的建筑在选择设计方案的时候,不是单纯从经
济效益出发,而是从城市整体的建筑风格考虑,让城市有一种属于自己的建筑语
言,从而形成城市的特色和风格。
旗袍第八章A(2)
太好了,说得太好了。我打断赵宗平的话,试图插问一个问题,我想起了八
角楼,那座二战时期曾被侵华日军当过慰安馆的旧式建筑,它也可以说是一座城
市的历史,但它只能算是耻辱史,耻辱常常是一个人不愿意追忆和提及的,它会
令人伤心和悲痛。那么一个民族呢?一个国家呢?不敢面对曾经的耻辱是否意味
着不敢前进和超越?我看了赵宗平一眼,试探着说:赵局长,强调一个城市的建
筑风格是否意味着对一座城市具有文物价值的古建筑进行保护?
对呀。赵宗平说。
那么这古建筑如果是一座城市耻辱的见证呢?我跟着问。
赵宗平愣了一下,但很快机敏地说:一个地方的兴衰总是跟荣辱挂钩的,一
个民族的历史也常常是荣辱史,敢于正视历史才符合辩证法。
我明白了,赵局长到底是个见多识广的" 开明君主“。我恭维地说。
我可不是什么君主,这帽子戴大了。赵宗平看看表,有访谈结束的意思。
我急忙说: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距我采访您的时间还少五分钟,这样吧,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赵宗平只好稳在沙发上耐心地听我提问。
我接着说:对于房地产开发商来说,是否意味着谁有钱谁就可以为所欲为,
想开发哪块地盘就开发哪块地盘,哪怕是具有文物保护价值的古建筑,只要他疏
通好了关系便可以得手?
赵宗平一副不屑的神情说:在我之前这样的事情我不管,在我之后这样的事
情不可能发生。
您敢肯定吗?您能否再说一遍?我有点激动起来,好像八角楼找到了依靠一
样,我将赵宗平的话再次录音、笔记。
开会的铃声响了,赵宗平起身准备奔赴会场。
我开始收拾东西,忘了跟他道别,以致赵宗平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我不好
意思地伸出手跟他相握,赵宗平说:这次会议最关键的是看报道,报道的内容准
确,符合民意民心,会议也就成功了,本城的建筑设想今后实施起来自然就顺利
多了。
赵局长,您应该相信我的良知。
我跟赵宗平一道走进会场,我奔了记者席。会议的主要精髓我已了解了,现
在我要熟悉一下会议的议程,以便进行准确详实的报道。
赵宗平坐在主席台的一侧,他的位子正好对着台下的我,我好像就是为了面
对他才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主席台坐满了来自六城市的领导和专家,我直觉唯有
赵宗平的气质很吸引人的眼球。
旗袍第八章B(1)
李曼姝一直躲在暗影之中,静静等待着主人归来,同时也等待着黄小姐的消
息。她现在不敢想象手包能够找到,她只想象她的手包找不到,真的如此她该怎
么办呢?她此刻的焦急就如同小时候跟哈哥到原野上打猎走失了一样,面对茫茫
的草地,她只能哭泣。
那个时候,你是多么小啊!李曼姝一边感叹一边陷入了回忆。
那是你十岁的时候,十岁的你穿着哈哥缝制的旗袍到茫茫原野上打猎,那天
是你的生日,阿玛说想打一只獐子吃肉,他就喊哈哥备马。哈哥从棚里牵出了那
头大白马,又拉到街市上给马蹄重新钉了掌,哈哥知道阿玛打猎的时候在原野上
跑起来是无边无沿的,不将马的掌子钉好,马就会追不上獐子。
哈哥将打猎的枪支和工具都准备好了,阿玛也换了猎服,正准备飞身跃马,
家里突然来了一拨客人,叽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话,阿玛的脸刷地就变了,阿玛
低声对哈哥说:日本人来了。
哈哥便悄悄将大白马牵出了院子。
日本人是向阿玛求援的,说是求援,其实是来索钱索物,日本人在东北的地
盘开了一片荒野,开荒的人叫垦荒团,全部是日本的青壮年,他们初来乍到,三
天两头跑到阿玛这里要钱要物,阿玛心里恼恨,但又不敢言语,只好委屈地服从,
但他的心里是老大的不情愿,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变成了日本人的奴仆,而他光耀
的祖上会用什么样的眼睛看他,阿玛为此常常不敢面对祖上的遗像。
日本人的垦荒团带着野蛮的占有和侵略性质,凡有血性的国人都知道,他们
垦荒的目的是想在中国的领土建立一个日本国,阿玛是最清楚不过了,可他的清
楚跟长春那边的命令相比,就像蚂蚁跟大象的力量,他就是聚成团,也难以撼动
大象的一条腿。
阿玛只好讪笑着面对日本人。
哈哥牵着大白马出了院子,你立刻跟了出去,你怂恿哈哥去打猎,哈哥犹豫
着,要等阿玛一块去。
你说:额娘早就讲过了,倭寇是很难缠的,他们一来,一定要掠了东西走,
阿玛心里不情愿,就要跟他们缠一会儿。
哈哥说:那也要再等一等,等到日头两竿子高了,阿玛如果还不出来,我就
带你走。可惜你穿了旗袍,怎么骑马呀?
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旗袍笑了,你已经懂事理了,学乖了,会说话了,你笑着
跟哈哥说:谁让你的旗袍做得这么好看呢,它太好看了,我就舍不得脱它了。穿
旗袍也照样骑马,反正我骑在马的脖颈上。
哈哥说:要是我让你骑在马的屁股上呢?
你娇嗔地抓住哈哥的胳膊说:你真坏呀,真坏!继而你又问:哈哥,你为什
么又能文又能武啊?你的阿玛和额娘是谁呀?
哈哥望着天边说:他们都在遥远的地方,额娘教会了我缝纫,阿玛教会了我
打猎做粗活,他们说人只有会做事情,才能在世上活得安生。
你和哈哥说着话,这时你看到日上三竿了,你便指着那又红又大的太阳说:
走吧,哈哥,日头已经有三竿子高了。
哈哥望望天说:玉儿,你懂事太早了,将来会有罪受的。
说罢,哈哥将你扶上马,跃马而去。
风在耳边吹,马蹄声在耳边响,这是一片原始森林,你老远就听到了清脆悦
耳的鸟鸣,进林子之前,哈哥停了下来,将马拴在一棵粗大的树上。
哈哥跟你说:站在这里别动,看着马,等我回来。
你听着松涛的声音,鸟的声音,还有远处野兽的声音,突然恐惧得发抖。
哈哥看出了你脸上的畏瑟,跟你说:我们满人,不论男女,都能狩猎,现在
你要把胆子练出来,一个没有胆量的人将来是什么也做不好的,只等着让人欺。
你听了哈哥的话,便想练胆子,于是你就跟大白马一起守着一棵大树,不,
大白马守着大树,你守着大白马。你看着哈哥钻进了林海之中,他的动作迅猛,
惊起了一群鸟。
哈哥的身影在森林里消失以后,大白马安静极了,它的鼻子不停地嗅着地上
的草,嗅过后便用嘴啃起来,它的嘴好大,你好像第一次发现大白马长了这样一
张大嘴。你看着大白马,眼下在这茫茫林海,大白马是你唯一的伙伴。突然,大
白马咴咴地叫了起来,你惊慌地四处张望,一只像梅花鹿一样的动物跑了出来,
你不认识这东西,只觉得它像鹿,可又没有梅花鹿高大漂亮,你有点紧张,它躲
在对面的树后看你,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生。这时,树林里响起一片动静,飒
飒的动静,像秋风吹过,又像是有人在里边穿行,你正惊得要叫喊,哈哥端着猎
枪跑了出来,哈哥说:玉儿,看到獐子了吗?
你不知道獐子什么样,就在你摇头的时候,你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像梅花鹿一
样的东西,你往对面的林子里一指,你发现那个东西早就跑了,噢,原来那就是
獐子,阿玛想吃的獐子。它是被哈哥追到这里的,可一眨眼又跑了。
要是我也有一只猎枪就好了,你冲着哈哥喊。
哈哥顾不上你的喊叫,又端着猎枪追赶獐子去了。
不一会儿,哈哥果然拖着獐子从林海深处游出来了,他显得很吃力,嘴里吭
哧吭哧哼着。
你一眼就认出了哈哥手中的战利品是你刚刚看到的那只像鹿又不是鹿的动物。
旗袍第八章B(2)
大白马在看到浑身是血的獐子时咴咴叫了起来,它一叫,惊起了树上无数的
群鸟。
哈哥看看头上惊飞的鸟群,对天吼了一声,便迅速将獐子拴在马腹上。随后
哈哥跨上马,伸出胳膊像捉小鸡一样将你捉到他的怀里,哈哥一甩马鞭,大白马
腾空而起,箭一样蹿出林海。
哈哥唱起了一首歌,是老祖宗的歌:扛起猎枪去山上,打了黄羊打凤凰……
你欣喜若狂,你看着那挂在马腹上的獐子,那是你和哈哥的战利品,你想像
着阿玛吃上獐子肉时的兴奋,想像着獐子挂在院里的大树上剥皮的情景,想像着
一家人为你的生日宴忙里忙外的情景,你嘻嘻哈哈笑着,你觉得哈哥是你的生日
宴中最最要紧的人了。
到家了,你跳下马喊阿玛,院子里却没有人应。如果是往常,家里会跑出来
很多人,他们先要围着猎物看一会儿,七嘴八舌议论一番,然后再对猎物动手,
家人总要先烧开了一锅水,这锅水将烫掉猎物的皮毛……可是今天,院子里静悄
悄的,你跑进院子才发现,额娘正蹲在地上哭,额娘告诉你说,阿玛被日本人带
走了。
你吃惊地看着额娘,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
额娘又说,今天你阿玛很有骨气,日本人要什么他不答应什么,日本人就掀
翻了桌子,强迫你阿玛跟他们走了。到了日本人那里,你阿玛就由不得自己了。
额娘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你也哭了起来,最后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唯有哈哥一声不吭,他将獐子挂在树上,獐子头上的血顺着树干流淌,哈哥
嘴上衔着刀子,打量了一会儿獐子,他在想从哪个地方下手会将皮剥得又快又完
整,当哈哥将嘴上的刀子握在手里并对准獐子的时候,你听见哈哥放粗地骂道:
我操你个小倭寇!然后刷啦一声,獐子的头就被哈哥割掉了。
你在一旁痛快地拍手,同时想:真难想象哈哥那一双操刀的粗手还会缝做旗
袍,这双手真是神奇啊!
……
阿玛后半夜才回来,他跟额娘嘀咕着什么,随后就是永无止息的哀声叹气。
阿玛没吃獐子肉,他对别的食物也没兴趣,你看到他的脸色渐渐发黄,最后
大病不起。
你急得哇哇哭了起来。
……
多少年了,李曼姝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很揪心,她美好的家园就是从那一刻
开始发生变化的,她的命运也随之风雨飘摇起来。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这时她摸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门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李曼姝感到房间的主人回来了,她立刻陷入紧张
的状态。她用手拢拢头发,走到门口,想在主人进门的时候迎上前去,绽开一个
陌生的笑脸……可她等了半天,门的响动又消失了,李曼姝不敢打开门看个究竟,
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如果门外是伺机等候的歹徒,她就恰好给了对方打开门的
机会,对这个房子的主人来说,是她为小偷提供了方便,李曼姝绝不能做这样的
蠢事。
她又返回房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好像这个位置是事先给她准备好的。
旗袍第九章A(1)
我在会议开了一半的时候就撤退了,我首先到了报社,将稿子在电脑上整理
了一下,因为是报纸的头题稿,总编必须圈阅。我将稿子送到总编办公室的时候,
总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真神了!
我说:当了二十几年的记者了,会议报道已经成了我的强项了。
总编示意我坐下,随后拿起稿子看起来,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也是多年养成
的习惯了,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就把稿子看完了,他没立刻表态,而是沿着他的
转椅走了个来回,然后突然说:这是我看过的所有会议报道中最有力度的稿子,
这篇稿子一经发出去,肯定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到时候市政府会对我们报社
的工作给予肯定,因为我们配合了政府的中心工作。
总编兴奋地说罢,拿起笔就在稿子上写了批语:安排明日头版头题。
我离开总编室的时候,总编特意吩咐说:这几天你就在会议上吧,这样大型
的会议没有资深记者压阵采访是很难出彩的。
我笑了笑说:谢谢总编对我的信任。
我在工作上很少跟总编发生口角,同事都说我是智者,其实是不是智者我根
本不在乎,总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工作环境弄得四面楚歌,与人不方便的时候,
你的方便又在哪里呢?挟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逛商场、去淘古玩、去歌厅练嗓子、
甚至跟叶奕雄发嗲岂不快哉?!
出了报社,我直奔自己的家中,我已经从黄小姐那里得知李曼姝的情况,她
现在就在我的家里,我必须马上见到她,如果她能够在会议期间指认八角楼是二
战期间侵华日军的慰安馆,那么这座沾满了女人血泪又带着中华民族耻辱痕迹的
古建筑就可能永久保存下来。结合会议的内容,我再写一篇有力度的报道,趁着
此次会议的东风,会把本城的建设规划提高到一个新的档次。
这想法使我洋洋得意,兴奋异常,好像本城是我个人的一样,而我在此的居
住空间不过一百八十平米。
我正想着,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就知道是叶奕雄的,我准备不接,他每逢
找我都带着命令的口气,不赴约似乎是不行的,我就每约必赴,弄得我跟他不知
道究竟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了。我按了一下手机,我想按关闭键,谁知手机
居然通了,慌乱中我竟按成了接听键,真是天意啊!
叶奕雄赤裸裸地说:好几天不见了,你就当真不想我,怎么从来也不给我打
个电话呢?
我有点冷漠地说:你有老婆,我天天打电话,角色不就颠倒了吗?
叶奕雄显然不耐烦了说:又来了,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老婆哪有你有魅力呀,
你让我天天想。
得了,别神经了,快说,什么事找我?我急切地问。
淘了一枚玉佩,据说是战国时期的,有没有兴趣来欣赏,顺便一起吃饭?叶
奕雄说。
我有点嗔怪道:这几天你的同学赵宗平策划了一个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会议,
我正在会上跟踪报道,怎么会有时间应付你这雅兴,你真是有闲阶级呀!我想把
叶奕雄推开,眼下我哪里有时间跟他附庸风雅。
叶奕雄听出了我的推辞,便醋意地说:怎么,傍上我的同学赵宗平啦?那可
是有前程的人啊,海归派,未来副市长的候选人,一个有正儿八经实力的腕级人
物,比我强多了。不过,你是通过我认识他的,应该说我比他先到。
好了,你别没正经的了,人家这里有事要做呢。我欲打断他的话。
嘿嘿,刚有新朋友就不认老朋友了?跟你说,你这是妄想,我一封投诉信就
可以断了他赵宗平的前程,你是我的,看他敢动?!叶奕雄越说越离谱了。
我怎么是你的,跟你有法律上的认定吗?我愠怒地说。
郭婧,你今天先别说这个,如果你有情义,马上到我这里赏玉,如果你无情,
那就别来,我过会儿到你那里,把玉佩也带去,怎么样?我们俩是两情相悦,姐
姐再无情,弟弟也是要谦让她的。叶奕雄死乞白赖地说。
听说叶奕雄要到我家里来,我紧张极了,李曼姝此刻就在我家中,这事一旦
让叶奕雄捕风捉影,就会乱了我设计好的方阵,八角楼是他发财的梦想之地,他
还想借赵宗平的权力得到它呢,我从中掺和这事,等于釜底抽薪。不行,绝不能
让他觉出蛛丝马迹。我只好妥协说:好吧,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不过呆不长,我
正在会场采访呢。
我掉转车头奔向叶奕雄的住处,我的车速真快,好像飞起来一样。
叶奕雄的家里已经快被古玩堆起来了,他几乎什么都收藏,最初是青花瓷,
现在又收藏玉器,我房间里的许多古玩都是他放在那里的,他说要我保管,我当
时问:如果坏了怎么办?他说:坏了是我的,不坏就是你的。为了逗他,我举起
一件青瓷瓶欲摔,他吓得脸都白了,后来他说瓷器碎了就不值钱了,有的瓷器就
是他的命根子,他指了指手里握着的青花瓷壶。我说:逗你呢,你真以为我那么
没文化吗?
叶奕雄见到我,伸出双臂欲拥抱我的样子,我闪身躲开了,脸上带着愠色说
:我跟你哪里是“第四感情人”,我是你的第一感老婆啊!你几乎想见我就见我,
从来没有过阻拦。
叶奕雄说:如今就时兴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多好啊!
旗袍第九章A(2)
在我转身的时候,他还是从身后抱住了我。我挣开他的手,冷冷地站在一边
说:快把你的玉佩拿出来吧,我马上要到会场去呢。
叶奕雄说:不就报道个赵宗平嘛,没问题,他怪罪下来有我呢。说着,便将
那枚古玉佩拿了出来。
这真是一块好玉,温润剔透,但是不是战国时期的古玉我不敢说。
叶奕雄得意地看着我说:在所有做首饰的材料中,玉与人最亲也最近。黄金
是钱,钻石是价,而玉是生命。这你信不信?叶奕雄将玉佩握在手里继续说:握
玉在手中,轻轻地抚摸再抚摸,就像抚慰自己光滑的肌肤柔软的心。你会感觉玉
是活的,有体温有心跳,有温润的水份,正和着你的思维在跳动。有位玩玉的行
家跟我说,让玉常常贴着肌肤最好,玉不会辜负你缕缕的滋养,时间久了,玉就
像有灵性的鸽子,即使放飞也记得回家,因为经过你体温的玉,必定会留住你的
生命气息。
叶奕雄就是与众不同,他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块玉佩就罗列
了一大堆堂皇的理由,幸亏我不是买家,否则非被他唬弄了不可。
我拿起玉佩在光线下晃了晃说:只知道唐代古玉、宋代古玉、明清古玉都是
难觅的好玉,战国时期的玉还没怎么听说过,当然古玩还是讲究年代的,年代越
久越好。但这枚玉佩的雕工好像不是太精细,你看这上面的花纹不均匀。我将玉
佩递给叶奕雄。
叶奕雄接过来在光线下晃晃,忽然说:你还真说着了。
好的玉料仅仅是制作玉器的基础,它的价值还是要以人工设计雕琢后才能体
现出来呢。唐太宗说的好:“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
别。”所以说,玉工水平的高下又是决定玉器品位的重要砝码。我停住话打量叶
奕雄,感觉他的情绪已被我一番话打得一落千丈了。
照你这么说,我费了半天劲淘来的这块玉佩并没什么价值?叶奕雄忐忑地问
我。
为了帮他定神,我说:能搞到一块战国时期的古玉就已经相当不易了,绝对
完美的东西到哪里去找呢?
有姐姐这句话就行了。叶奕雄脸上绷着的神经总算松驰下来了,他有时候就
是这样单纯得令人欣喜。
我急忙纠正他说:我不懂玉啊,你别听风是雨,我这点皮毛还是从你那里贩
来的呢。
叶奕雄将玉佩放进装饰橱里说:我收藏的东西,只要你的眼睛为之一亮,我
就认定它是好东西。
你这是爱乌及乌啊。我讥讽道。
不,我是爱鸟及鸟。叶奕雄说着伸出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鸟是他对我的
爱称,他经常叫我雌鸟,而我心里对这称呼十分厌恶。
走,今天我请你吃饭,我们到玉颜楼,新开张的一个酒店,里面的菜全是养
颜美容的,昨天一个哥们请我,我就推到了今天,为了带上你。叶奕雄说着就更
衣换鞋。
在叶奕雄换衣服的时候,我想怎样才能摆脱他,这几天我真的没有时间。于
是我说,叶总,不,我亲爱的弟弟,今天听姐一句话,我这几天都没有时间陪你,
我有工作,我是报社的首席记者,我不能扔下工作陪你玩吧?
叶奕雄一拍胸脯说:工作工作,你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失业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来养你。
你真那么靠得住吗?那我为什么还没嫁?而你在有老婆的背景下为什么还成
为我的情人?……
叶奕雄听我这样说,愣在那里,半天无话。
我趁机微笑地跟他招招手,白白!
旗袍第九章B(1)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想起导游黄小姐已经在昨天将李曼姝的手包转给我了,
我当时就把它放在车内后备箱的一个大包里了,我在想是见到李曼姝就将手包交
给她,还是等一等再转交她,也许她见到手包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样一想,我又
感到还是应该先沉住气,将李曼姝的话引出来再说,只要她开了口,那就是无尽
无休的故事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以后,我就想李曼姝见到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出现着实让李曼姝吃惊,她那双睁大的眼睛似在向我发问:天下的事情
难道真是这么巧吗?
你?……李曼姝指了指我问:黄小姐怎么把我安排到你家里了呢?
我笑笑,我的笑容温婉,想让李曼姝吃个定心丸,这漫长的等待已经够她焦
虑了,而我的出现更会使她一头雾水,毕竟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又涉及着国籍,
出了人命可不是好玩的。
我拍拍肩膀将她扶坐在沙发上说:您的手包丢了,黄小姐到我们报社去刊登
寻包启示,跟我讲了这件事情,我就建议她先将您安排到我的住处吧,我这里房
子宽敞些。
可黄小姐说她们公司会为我找住处的。李曼姝说。
那不过是个遁词而已,如今的旅游公司都讲究效益,让他们无来由地出一笔
钱,不知要经过多少番论证呢。我解释说。
李曼姝好像听明白了,在我将沏好的茶水端给她的时候,她颤抖着手说:那
就谢谢了。
我顺便挨她坐下,看她轻轻地喝水。她的手老了,青筋暴露在外,而皮皱得
像火鸡的脖子,人世的沧桑都堆在这皱褶之中了。而她偏偏又不想把那曾经的不
幸和苦难说出来。今天,我一定想办法让她倾诉。
我正出神,李曼姝突然问:你是记者,你说手包能找得到吗?
能,肯定能,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再帮您补办护照等手续。您千里迢迢回来,
故乡的人总该对得起您吧。听黄小姐说您生在中国,您是怎么到韩国去的?我直
接地问。
李曼姝看了看我,眼神中仍有一种怀疑和胆怯,当她的眼神跟我相对的时候,
她把头低下了,声音微弱地说: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有时间再聊吧,能不能给我
烧点饭,我饿了。
我这才想起李曼姝已经很久没正儿八经吃饭了,尽管冰箱里储存了一点食品,
但不一定合老人的口味,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走,我带您到外边吃吧,我们这
个小区的外边是一条繁华的商业区,您想吃什么我就请您吃什么,对了,还有一
家韩国料理,是正宗的韩国人开的菜馆。
李曼姝说:我在韩国天天吃韩国的饭菜,到了这里就随俗吧。我想喝点稀粥,
小时候我经常喝那种粥,里边有红豆、花生、杏仁……。
未等李曼姝唠叨完,我就接过话说:是不是八宝粥啊,走吧,那条商业街上
真有一个粥馆,中央领导来的时候还到那里喝过粥呢,那里的粥都带有食补的性
质。我想起八角楼就在我说的粥馆附近,李曼姝坐在那里就会透过窗子望见八角
楼,睹物思源,不信她的情绪不激动。
我梳妆打扮了一番,又换上了一件黑色的金丝绒旗袍,胸前那枚银色的小鹿
胸针还是叶奕雄送给我的呢,它将这旗袍点缀得更有韵味了。我是故意穿这件旗
袍的,我第一次在八角楼前发现李曼姝的时候,她就穿了旗袍。
我走出更衣室,李曼姝的眼神在我出现的一瞬间突然一亮,她说:你好漂亮
噢。
我说:是旗袍漂亮。
对,中国的旗袍就是打扮人,这也是我的老祖宗的贡献。
您的老祖宗?我立刻问,您是满族人吗?
噢噢……李曼姝慌乱地应道,因为心有所忌,她显得语无伦次。
我怕她难堪,急忙说;走吧,我们吃饭去吧。
小区离商业街只有几百米,我们步行。李曼姝的步子很小,我扶着她,随着
她的速度。经过八角楼,我有意停下来跟李曼姝说:这幢旧楼二战时期曾经是侵
华日军的慰安馆。
李曼姝像是有意回避似的,步子竟然快了起来,似乎我的话并没吹进她的耳
朵里。
我的心里更加有数了。
粥馆就在八角楼对面,我特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八角楼
的皮肤,再一转脸,又可以看到八角楼的全方位面孔了。
李曼姝的情绪有点不安,坐下后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我拿过菜单,请她点菜。
她推脱说:还是你点吧,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跟她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随即点了六个小菜,两碗八宝粥。
菜很快就上来了,李曼姝指着盐水毛豆和水煮芋头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小时
候常吃的。
但愿都合您的口味。我将芋头推到她的面前,李曼姝用手捏起一个开始剥皮。
菜都上齐了以后,我也拿起了筷子。李曼姝无声地吃饭,她真是饿了,一会
儿就把碗里的八宝粥吃尽了。我喊服务生再来一碗,这回我给她换了皮蛋瘦肉粥。
见李曼姝津津有味地吃皮蛋粥,我有意地试探说:刚刚我在家里穿旗袍的时
候,您说这是老祖宗的贡献,您是满族人吗?
李曼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好像对我所问的问题兴趣不大。
我知道她在回避这个问题,便心有不甘,掘地挖金般继续问:您在这座城市
生活过吗?听说过慰安妇的故事吗?二战期间这座城市曾经是日军的大本营,仅
慰安馆就有四十多处,女人们在这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们大多来自中国、韩
国、还有日本,二战结束后许多慰安妇要求日本赔偿,可最近我看到东南亚媒体
报道有一位亚洲的女大学生居然呼吁:二战期间的慰安妇应该为自己当年的献身
行为而自豪,说慰安妇舒缓了士兵紧张不安的情绪……。
旗袍第九章B(2)
什么?这话是谁说的?!李曼姝未等我的话音落地就抢着问,说这话的人根
本不知道当年慰安妇的真相,那是女人被畜牲摧残,根本不是人活的样子。李曼
姝将碗推到一边,她的眼睛里喷出了一股愤怒。
可您了解当年的真相吗?如果您是历史真相的见证人,别说您丢了一个包,
就是丢了十个包,本市政府也会赔偿您,作为历史的见证、慰安妇的见证,如今
实在是寥寥无几了。见
李曼姝不语,我加快了语速说:李曼姝女士,不瞒您说,您前两天在八角楼
前转悠时的情景早就引起我的注意了,我们这座城市为了保护八角楼这座古建筑,
正在寻找当年慰安馆的见证人,您如果能站出来指认,会为这座城市带来真实的
历史记忆,尽管它证明了民族的耻辱,但一个不忘耻辱、承认失败的民族才是有
出息的民族。我进一步激发李曼姝的情绪。
不知是赔偿手包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我阐明的大道理起了作用,李曼姝沉思
了片刻,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说:走,到八角楼去。
机会终于来了,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新闻机会,我必须大张旗鼓地制造舆论。
我边走边给报社和电视台、电台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速来八角楼,与城建会议
有关的重大新闻将在这里发生。
我的朋友们真够哥们,他们在我和李曼姝到达八角楼的时候也抵达了那里,
几乎与我们同步,而他们距八角楼的距离可比我们不知远了多少倍,这就是记者
抢新闻的职业特点。
李曼姝在八角楼前停下脚步,用手指指它说:就是这里了,真的就是这里了,
扒了皮我也认识它的骨头啊!
说着,李曼姝向楼上望去,她的脸突然老泪纵横,双肩颤动,就像高烧前打
摆子一样。就在我试图上前搀扶她的时候,她的喉咙发出了悲愤的哭声,开始声
音很小,最后竟一声比一声大起来,这哭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李曼姝手上的一条
绢丝手帕全湿透了,围观拍照的记者被老人的哭声感染得红了眼睛,纷纷上前拍
照。
我迎着闪光灯,扶着李曼姝往楼上走,我的情绪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心情如
铅一样沉重,我不时地用纸巾擦脸,生怕别人看见我奔流不息的泪水。65年前,
李曼姝正是从这里踏入了屈辱的人生,这屈辱在她的内心掩蔽了六十多年,她不
愿意说,不愿意承认,生怕被不谙世事的人们看不起,而今天她勇敢地站出来指
认八角楼全是因为当今有些人对慰安妇的曲解,诸如东南亚那位女大学生的言论
……这证明李曼姝到底是一个真实正直的人。
上了二楼,走到左侧第三个房间的门口,李曼姝突然停了下来,她四处看看,
又望望楼梯上涌动的记者,等记者们纷纷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曼姝颤抖着声音
说:这是19号房,当年我17岁……。
我开始顺着李曼姝的思路打量房间,它的布局与其他房间没什么区别:大约
十五平方米,进门的右侧向里边凹进去一块,有3平方米左右。
那凹陷的部分是放床用的,日式榻榻米,房间朝窗的位置可以摆放吃酒的桌
子……李曼姝用手指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慈祥的目光变得尖利起来,她两
手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拉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你说,你拉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
她失去理智地高喊着,随即又拉住一位给她拍照的男记者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打
日本鬼子?她用力推倒了那个男记者,又狠踹了一脚刚刚挤上来拍照的另一位男
记者,猝不及防地跑到窗前,用力拍着窗子说:我要跳楼,我要撞死在这里啊!
我用力拉着放声大哭的李曼姝,深知触景生情对她意味着什么,我非常理解
她此刻的心情,她打人骂人踢人全来自当年这个八角楼强加给她的耻辱。从历史
的角度看,她已经够坚强了。
我用纸巾轻轻给李曼姝擦泪,我的眼泪也随之奔涌而出。记者们围在四周,
有的拍照有的记录,详细实录着眼前的一切。过了一会儿,李曼姝的情绪稍稍平
静了,她指着19号房间说:这就是我当年被凌辱的地方,这里约有二十名慰安
妇,日本鬼子凭借“慰安券”就可以随意拿我们取乐。我们每天要接客20—3
0人。
李曼姝走出房间,一一指认当年的浴室、食堂、小卖店。最后,她指着二楼
一间狭小的阁楼说:那里是惩罚慰安妇的地方,如果有人不愿意接客,她就会被
推到上边去,然后撤掉梯子,阁楼上没有食物和水,直到被关押的人屈从。跟阁
楼一样性质的地方是地下室,那是一间杀人场,许多女人在地下室被折磨而死…
…李曼姝说不下去了,她再次哭泣起来。
我担心老人的身体,只好扶她下楼,这时记者们感觉采访接近了尾声,便纷
纷散去,我特别叮嘱了两位记者,想让他们在明天的晨报上发个重头稿。而后我
拦了辆的士,我要把李曼姝送回我家里休息。能不能把手包交给她,还要再想一
想。
旗袍第十章A(1)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在听了李曼姝的开场叙事后,我决定手包暂时不交还
她,我要以此来拖延她在这座城市居住的时间,以便将她肚子里的所有往事都掏
出来,这些往事将成为最珍贵的历史资料,成为八角楼的护身符。
后半夜,李曼姝睡着了。
我悄悄来到自己的书房,将门窗关紧,打开袖珍录音机,李曼姝的声音再度
传了出来,我急忙打开电脑,将未记完的资料记录完成。
李曼姝在袖珍录音机里的声音有些苍老,这使她的叙述更具历史的沧桑感。
开始声音缓慢,后来就急促起来了,她的心境无疑又进入了当年的八角楼。
当年的李曼姝叫叶玉儿。
日本女人荷美被叶玉儿斥责后,大约有三天的时间没有出现过。第三天的晚
上,负责八角楼事务的日本军官吉野突然出现在叶玉儿的面前,他没说话,围着
叶玉儿转了两圈,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半空中一挥,
立刻进来了两个日本兵,不由分说就把叶玉儿拖走了,穿过走廊的时候,叶玉儿
看见荷美站在一个角落里狞笑,她的心一下子被她的笑声掏空了。
吉野的办公室在八角楼的正对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别墅,站在窗前,八角楼
的一切尽收眼底,特别是夜晚,昏暗的灯光尽头飘浮着女人们的哭声喊声,宛若
一座人间地狱。
吉野已经先一步回到了办公室,两名日本兵将叶玉儿拖进来的时候,吉野正
坐在一把木椅上发愣,他示意日本兵出去,他们离开以后,吉野起身将门关上,
围着叶玉儿转了一圈又一圈。
叶玉儿内心发抖,想起刚刚在走廊里听到的荷美的笑声,浑身的汗毛孔都呼
吸起来了。突然,灯灭了,她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她恐惧地小声哭起来,蹲
地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感觉左腿好像受伤了,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因为一
种远比疼痛更深刻的恐惧抓住了她,将她带往森森白骨和人迹罕至的荒原。它是
死神冰冷的呼吸,正贴着地面袭来,要抓住她。她觉得自己就像阴影中的一株枯
草,马上要被眼前这个日本军官连根拔起。
吉野的靴子踏在木地板上,发出一种瘮人的声响,当这种声响平息的时候,
他的喉腔便传出一种询问:你是满人的格格吗?吉野问。
叶玉儿看着他,吃惊吉野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吉野大概看出了叶玉儿的心思,傲慢地说:我比你还了解满洲国,因为是日
本人帮助,所以叫伪满洲国。我的父辈在那里当特使,我跟着他在长春读书。但
我很少说汉话,知道你的格格身份,说几句汉话,让你心里明白我们大和民族是
多么了不起,而你们是真正的支那猪,要靠我们建设你们的国土。不过,我对满
族皇室的享乐生活倒是十分欣赏,尤其喜欢女人的服饰旗袍,我已经注意到了,
你进了慰安馆始终穿着旗袍,可能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吧?
吉野快步走到叶玉儿面前,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叶玉儿使劲挣脱开他的手,横着眼睛看他。
吉野愠怒地再次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并使劲捏了捏,叶玉儿感到他的蛮力。
吉野说:到了这里就要用你的温柔安慰大日本皇军,纵然你是格格,也必须
接受大日本皇军的沐浴。你懂吗?
叶玉儿吓得浑身抖动,不敢出声,心里暗骂吉野。
吉野又围着叶玉儿转起来,转了几圈后,淫笑着说:让一个皇族的格格来安
慰日本皇军,真是美妙无比呀!随后他开始摸她的臀部,被旗袍围裹的臀部如一
座山丘。吉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说:这就是富士山,美丽的富士山,吸引
着勇敢的大日本皇军去攀登。
见叶玉儿不吭声,吉野又说:荷美是日本艺伎,具有很高的审美经验,她想
把你培训成具有高超才艺的女人,更好地为皇军服务,你为什么不服从?
叶玉儿冷笑了一声,终于有了说话的欲望,便说: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告诉
我了,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小岛,四周激流汹涌,在大海的激流中小岛上的生命时
刻处在一种危险状态,所以叫小日本,也叫倭寇,他们的富士山跟我们的巍峨大
山相比就像一只小馒头,可倭寇们却时刻想着在别人的国土上抢占山头……
住口,你这个支那猪!吉野未等叶玉儿把话说完,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旗袍的琵琶扣吱啦一声撕开了。
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闪,那是叶玉儿裸露的胸脯。
吉野突然疯狂地揪住叶玉儿胸前的两只乳说:我要踏平这长白山,它才是真
正的馒头。
叶玉儿随即被吉野按倒在地,他撕开她的旗袍,用手掐遍她的全身,叶玉儿
痛得嚎叫,吉野在她的嚎叫声中动作越发猛烈。奇怪的是,吉野最后并没用他男
性的武器占领叶玉儿的肉体,他失去了男人的威风,而他只有二十四岁。
李曼姝的叙述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袖珍录音机里发出了她的哀叹声。
我感到口渴,便起身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李曼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疯狂过后的吉野突然冷静了,命令叶玉儿回到八角楼。
叶玉儿进了自己的房间,发现荷美正在等她,见了叶玉儿,荷美竟失声地笑
起来,然后手指着叶玉儿身上几乎撕碎的旗袍说:纵然你是支那皇室的格格,在
日本皇军面前也会粉身碎骨。
旗袍第十章A(2)
叶玉儿不语,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碎的旗袍,而后冷冷地瞥了荷美一眼说:
碎了一件旗袍算什么?碎了红旗袍,我还有绿旗袍黄旗袍蓝旗袍灰旗袍……我的
哈哥给我做的旗袍够我穿一生一世了。旗袍是我们满族女人的标志,它跟我们身
体里的血液一样,世世代代流淌不息,没有谁能改变它的气味和颜色。
荷美上前一步掀起叶玉儿旗袍的前襟,不怀好意地说:我倒要看看,这美丽
又破碎的旗
袍下到底掩藏着什么样的美色?……
叶玉儿的肉身瞬间就赤裸在荷美的视野中,她看到那鲜嫩雪白的肉上是指甲
抓挠过的痕迹,大面积殷血,荷美脸上的肌肉不由抽搐起来。
荷美情绪的表现,叶玉儿一一看在眼里。
荷美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将叶玉儿的旗袍前襟飞快放了下来,然后她奔向窗
前,看着窗外昏暗的灯光说:吉野是大日本皇军中的好男人,他对日本国忠诚,
身为男人他现在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生命状态,他很痛苦。我了解他的痛苦,来到
八角楼的当天,我就了解了他的痛苦,像他这样的日本皇军目前为数不少,所以
我想组织一支艺伎表演团,用更高雅的艺术排遣他们身体中的痛苦……荷美转过
身,两眼惊竦地直视叶玉儿说:你能保密不往外说吉野的事情吗?
叶玉儿低头看着自己破碎的旗袍,一声不吭。
荷美奔过来,愠怒地扯住叶玉儿已经破碎的旗袍领子说:你要是向外流露半
句,我就让吉野把你送到地下室去,那是八角楼的地狱。
叶玉儿面无表情。
房间里隐伏着一种紧张的情绪,叶玉儿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动,几乎要穿破
皮肉蹿出来。
这时,荷美又说话了,她反常地将吉野生命不正常的原因讲了出来:吉野第
一次上战场只有十八岁,他被战场的硝烟吓坏了,回来就去慰安馆找女人,那时
的慰安馆刚刚建立,里面的设施简陋,很脏,女人也很脏,吉野找到了一个年龄
颇大的老女人,老女人疯狂抽烟,身上散发一股腥味,她已经在一天的时间里接
待了三十九个皇军,到了吉野这里是第四十个了,她有点不情愿,吉野给了她两
张慰安券,她总算答应下来。可她患了一种叫无感症的病,让吉野无法身心愉悦,
那以后他突然对女人没有兴趣了,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难以使他施展男人的身手。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后来吉野就被安排到了八角楼管理慰安所,
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是很残忍的。
荷美说完,有点失悔地看着叶玉儿,好像担心叶玉儿把她的话讲出去。
叶玉儿睁着两眼看荷美,她看出了这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身上的一种复杂。
于是,叶玉儿说:我本来不想听这些,是你硬要我听的,我连听都不想听,还会
说吗?你以为我不怕地狱?
荷美莫测地笑笑,像是给了叶玉儿一种温和的回应。
后来,八角楼都知道有个穿旗袍的慰安妇,曾是满族皇室的格格,出于好奇,
从战场上归来的日军总是不停地点叶玉儿,均被吉野拦挡了。吉野不轻易让叶玉
儿接客,她就像他掌上的玩物,偶尔他会把叶玉儿介绍给来这里视察的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将叶玉儿当成小猫小狗玩弄的时候,吉野就躲在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里
偷窥。
……李曼姝的声音又消失了,一盘磁带已经走到了头。我有点不甘地关掉袖
珍录音机,深知悲惨的故事刚刚开始。
我燃了一根烟,让淡淡的烟雾驱散忧郁的情绪,有关李曼姝当年在八角楼的
惨剧,不是本城小小的报纸所能承载的,它很可能是一部撼人心魄的长篇报道,
让中国、亚洲乃至世界的读者真实地了解二战期间慰安妇的真相,从而提醒人们
警惕军国主义的抬头,珍视和热爱和平。这样的大题材,我要放到以后写,现在
我的当务之急是将李曼姝今天在八角楼的指认报道出去,恰逢城建研讨会召开,
李曼姝很可能为这座城市的历史作了很真实的现身说法,那么八角楼列为受保护
的历史建筑也就指日可待了。
旗袍第十章B(1)
第二天,有关八角楼的报道就像逢春的花草在各大媒体相继盛开,李曼姝痛
苦欲绝的照片用彩色版面真实地呈现给了读者,而有关城市建设规划研讨会的报
道在媒体中竟显得不突出了,赵宗平的风头被一个韩国的老妪李曼姝夺去了。
我有点担心这会不会适得其反,便到总编室找总编。
总编正在打电话,他挥着手示意我坐下,我悄悄地坐在他的对面,等他把电
话打完。
不知是什么人的电话,好像跟总编很熟,他不停地哈哈大笑,将我的情绪也
带到了沸点,当总编放下电话,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竟忘了来见他的
目的了。
总编依然沉浸在打电话的喜悦中,见我直愣愣地坐在他的对面,便问:找我
什么事?
我这才想明白我要见总编的理由,于是摊开报纸说:总编,今天的版面是否
有点喧宾夺主了?你看,八角楼所占的版面远远超过了城建研讨会的版面,如果
赵宗平局长看到了,会不会很扫兴?
哪里呀,我刚刚跟他通了电话,他满意得很哩,他说有关八角楼的报道要有
连续性,还说要动员本城方方面面的人士都来参与这件事,造成一种保护历史文
化名城的氛围,这样一些与历史连带紧密的古建筑就有保存下来的理由了。
我心里一阵惊喜,这个赵宗平果然不同凡响,中国的政界如果有一大批这样
开明的官员就好了。看起来我的担心真是庸人自扰呢。
未等我开口,总编又拿起一张报纸对我说:此次报道动静闹大了,你看南方
的一家报纸已经全文转载了。
我扫了一眼报纸,这是南方一家最有影响力的报纸,被称为报业的良心。有
关八角楼慰安馆的报道刊登在B版十分显眼的位置,李曼姝的照片被放大了。我
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时,总编问:那个叫李曼姝的韩国老人现在哪里?我们报社
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李曼姝就在我家里,但这事是否告诉总编,我内心竟犹豫起来,停顿了一会
儿,我想还是要把事实真相告诉总编,因为李曼姝从今天开始就不单纯地属于我
了,她属于这座城市,她已经成为媒体备受瞩目的人物,连总编都想去看她,说
不定方方面面的人士都会有所表示,慰安馆毕竟是二战期间这座城市屈辱的见证,
而李曼姝指认了八角楼就等于是板上钉丁的活证据了。我好像在这一刻才意识到
李曼姝目前的处境,于是毫不吝惜地将我怎样发现李曼姝又怎样跟踪李曼姝并略
施伎俩藏了她的手包将她留到我家里的前前后后都跟总编述说了一遍,等我把话
题打住,发现总编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只好尴
尬地笑起来。
总编好奇地说:听你这么一讲,这个韩国的慰安妇是你煞费苦心挖掘出来的,
你凭什么要对此事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想不到总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已经开始怀疑我的动意了。我内心有点不
快,往高处说这应该算是爱好和平的热情举动,往低处说也是对一座城市历史的
尊重,反正我不可能靠这些去谋取钱财。我看着总编,坦白地说:您应该了解我
不是一个哗众取宠有意制造新闻轰动效应的人,我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的内
心深处对八角楼有个情结,说白了,是对这座城市的历史有一点自省的认识。我
们这座城市跟其它城市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它破败的历史就值得当代的人去思索,
曾有十个朝代在这里做过都城,但十个朝代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年,短命的朝代固
然证明了其腐败和苍白,但就近现代史而言,二战期间这座城市瞬间沦陷,成了
侵华日军屠城的杀人场,而女人的悲惨无疑地呈现在当年日军在这座城市所设的
四十余个慰安馆中,战争狂人在慰安馆里对女人的摧残超越了人性的极限,而随
着岁月的更迭,这些场馆一一被新的建筑所取代,历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谁都知道读史可以使人明智,但当历史的证据无法在世人的眼前呈现的时候,当
今的人们靠什么去反思呢?……我的情绪冲动起来了,好像面对的不是总编,而
是一个不尊重历史的建筑师一样。
总编似乎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站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意
识到他对我的话题不反感。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接着说:八角楼就在我住的小区之中,当时在规划这
个生活区的时候,有关八角楼的拆迁问题争议很大,许多年长的人说它是侵华日
军的慰安馆,还有人出示了当年的老照片,但因为没有身临其境的证人,比如慰
安妇……此事便一直悬而未决,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八角楼在第一批开发项目中
暂且被搁置起来,但我知道这绝非证明它以后就可能幸免被拆,我的一位搞房地
产开发的朋友最近就曾流露过要开发八角楼,因为它紧靠闹市区,将它开发成木
结构的商业街会有赚钱的无限商机。赚钱赚钱,如果赚钱成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主
旋律,相信不久的将来,它一定会被其他城市的建筑规模所淹没,一个失去了自
己的历史和特色的城市还会有人去瞩目吗?……我停住话,认真地看了一眼总编,
他好像没有打断我的意思,那眼神似乎期待我说下去。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八角楼,好在它始终在我的
视野之中,推开窗子便可以望见它,我甚至观察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女人,
并暗暗期待着哪一天真的会出现一个二战期间在此备受蹂躏的慰安妇,我知道如
今能活着的慰安妇已经不多了,而在活着的幸存者中又有勇气重温旧时恶梦的人
更是寥寥无几。也算我幸运,我真的等来了李曼姝,那天我正在家里赶稿子,猛
抬头发现一个穿旗袍的老人围着八角楼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情绪非常激动,我
甚至听到了她低低的哭声。这个老女人是谁?她为什么面对一座古建筑如此伤心?
让我更为惊奇的是她穿了一件黑丝绒旗袍,半坡跟的皮鞋,银发烫着波浪,这样
着装考究的老太太好像很难在这座城市看到。莫非她跟八角楼有什么特殊的渊源?
我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慰安馆,并想到了慰安妇,我决定跟踪这个不可思议的老
太太,我一直跟踪到幕府宾馆,当她面对我的时候竟说一口流利的韩语,这更让
我起疑惑了,后来经过导游小姐的帮助,我终于弄清了她的身份,生在中国,来
自韩国,二战期间曾被侵华日军掠到八角楼做慰安妇,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我的眼前出现了李曼姝昨天在八角楼悲痛欲绝的情景,任何述说在那样的情景面
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旗袍第十章B(2)
这时,总编的手机响了,一定是无关紧要的电话,总编毫不客气地说:你过
会儿再打来吧,我现在正谈事情呢。从总编的态度看,他很重视我的述说,至少
是认真地倾听着。
我反倒不好意思了,端起一次性纸杯喝水,总编起身给我的杯子里填满水说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很有见地的记者,作为本城的名记者当之无愧。这件事从历
史的角度看意义重大,赵宗平局长也很欣赏,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看看李曼姝。
是做一种姿态还是诚心去探望?我问。
总编一怔,好像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话题。
担心总编误会,我解释说:如果做姿态,我们随便带点礼物看看她就行了;
如果想达到一种保护文物、尊重历史的目的,那就要把这次探望的阵容搞大,要
是分管市长出面才好呢。
总编想了想,就开始打电话,他找了方方面面的人士,诸如人大、政协、侨
联以及一些研究机构,当然都是他的熟人和朋友,总编任职多年,结交了各路豪
杰,可以说本城是他玩得转的码头。可惜没有分管市长,人再多也显得没有阵势。
我夹在这些人中间,顿时感到豪情无限。路上我就想好了,这又是一次新闻
轰动事件,一旦媒体报道了本城的官员和研究人员去探望当年八角楼的慰安妇,
谁还敢对八角楼动粗?叶奕雄的发财梦顷刻之间就毁灭了。我心下得意地想过之
后,突然感觉自己很没有人性,叶奕雄毕竟是我的第四感情人,难道他平时给予
我的那些温情就是为了换得我泼给他的冰水吗?……我不敢想下去了,高涨的情
绪渐渐化为零。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极其不愿意说话,为了避免跟人说话,我将M
P3戴在耳朵上,梅艳芳的《女人花》缓缓浸润我的听觉,这是她的绝版,我内
心一阵凄凉。
旗袍第十一章A(1)
李曼姝感觉记者郭婧是个生活习惯很特别的人,她醒来的时候,郭婧已经不
在家了,估计是上班去了。李曼姝洗漱了一下,打开冰箱,想找早点吃,可她看
来看去,除了面包就是饼干,李曼姝对这些现代化的食品没有吃的欲望,她想喝
一碗粘稠的豆粥,她就带上门到街市上去了。
郭婧选择的住处可谓闹中取静,在小区里一切都那么安详,就像未开垦的处
女地静谧而
不张扬,一经出了小区便面临喧闹的街市,你想买什么就有什么。
李曼姝走进一片早点的排档,寻找那种她想吃的豆粥,出售粥的摊位很多,
想找自己要吃的却不容易,最后李曼姝选择了跟自己想吃的粥很相近的一种,便
寻了个座位喝起来。
李曼姝喝粥的时候,周围有几个人也在吃早点,偶尔这几个人会回头打量李
曼姝,然后再嘀咕几句,开始李曼姝没介意,等她发现了这几个人的异常,她便
用心起来。
其中的一个说:看了今天的晨报吗?前边的那座八角楼二战期间曾做过侵华
日军的慰安馆,昨天已经有一个韩国来的慰安妇指认过了,这下八角楼谁也甭想
打主意了,想拆也拆不掉了,那是历史文物,受国家保护。
又一个说:前几年要拆的时候,争议就特别大,开发这片小区的规划图上便
把它甩出来了,最近听说又要开发什么商业一条街……这下好了,有韩国的慰安
妇出面指认了,八角楼做过二战期间的慰安馆有了人证。开发商想动历史文物恐
怕就难了。
再一个说:城市建设本来就应该有城市建设的特点,纽约固然雄伟美丽,可
人家在大洋彼岸,跟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沾边,跟我们这座城市更不沾边,我们还
是要依据城市的历史建造城市,那样我们的城市才会有自己的风韵。
刚刚说过话的人又说话了:我倒感谢这个韩国的慰安妇,她的指认是对我们
这座城市历史的尊重。
嘘——,小声点!有人提醒道,并用眼睛往李曼姝的身上扫,几个人不约而
同地将目光转向了李曼姝,其中的一个甚至伸长了脖颈,但很快否定说:不可能
吧?这样的人肯定会住进豪华的宾馆,怎么可能在排档里吃饭呢?
说话声顿时小了起来,小到李曼姝再也听不清什么了,她正好也喝完了粥,
便站起身往门外走,想不到一眼就望见了八角楼,这个令她心碎的地方,昨天她
总算面对媒体倾诉了苦难。从刚刚听来的反应看,她的举动是受人欢迎的。凄风
苦雨了一辈子,八十二岁的时候才有了人生的一次壮举,这要感激死去的老伴吗?
他临终的时候叮嘱李曼姝不要把人生的委屈闷在心里,是他的这句话促成了李曼
姝的中国之行。当然,她的壮举更多来自女记者郭婧那里,李曼姝发现中国的记
者特别具备爱国的情怀,像郭婧这样的资深记者,已经有很多的物质享受,何必
再去做颇费心思的事情呢?然而郭婧似乎总在跟自己过不去,她在超越一种现实。
李曼姝在返回小区的路上买了一张报纸,她想看看自己在媒体上究竟是怎样
的,当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太婆出现在李曼姝的眼前时,她几乎不相信报纸上的这
个人就是自己。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谁知道她的童年是在那么一种尊贵的生
活中度过的,想到自己曾经的格格身份,李曼姝又觉得八角楼带给她的耻辱应该
永远埋在自己的肚子里,它毕竟有辱祖宗啊!
此刻,用一句成语来形容李曼姝的心情最妥当不过了,那就是矛盾重重。她
怀着这样的心情返回郭婧居住的小区,她行走的步子很慢很慢,她好像有意识这
么慢地行走,报纸被她卷成筒握在手中,她把自己的历史也卷起来了,现在李曼
姝极不愿意再翻看这一段历史,就像尚未愈合的伤口要撕开撒盐一样,那会是一
种无法忍受的疼痛,李曼姝在行走的有限区间想回忆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情,诸
如她的手包被找到了,她可以很快离开这里去更远的老家,她的老家,还有她的
什么亲人吗?或者哈哥的亲人们?她猜想能续上近枝的人都很少了,毕竟几代下
去了,她只要闻一闻那里的气味也就足够了。
想到哈哥,李曼姝的头不由一阵眩晕,在她生命的晚年,哈哥的形象越来越
清晰明朗,即使在韩国,那一个接一个的失眠夜晚,也都因哈哥身影的晃动而使
她难以走进梦境,这次她一定要到哈哥的坟上看看,她的童年是在哈哥的呵护下
羽毛丰满的。
叶玉儿小的时候,白天看哈哥打猎,晚上又看哈哥缝旗袍,她觉得这很不可
思议。打猎是男人的事情,叶玉儿多次听阿玛说男人要勇猛顽强,她觉得哈哥在
猎场上就是这样的男人。可是一走进了庭院,特别是晚上在灯下,哈哥又操起了
针线,他缝制的旗袍让额娘赞不绝口,甚至说哈哥的手艺胜过家仆中的所有女红。
起初,叶玉儿只是感到好奇,渐渐地她就发现哈哥是人世间难以寻觅的奇人,
她要永远跟哈哥生活在一起,永远穿他缝制的旗袍,吃他打来的狍子。
一天晚上,夜很深了,所有的虫子都闭了嘴。叶玉儿起来小解,她推开木门,
天上繁星密布,跟这繁星对应的是哈哥房间里的灯,叶玉儿忍不住奔了过去,她
从窗上晃动的影子猜测哈哥正在做旗袍,额娘也喜欢穿哈哥做的旗袍,哈哥一年
四季都断不了手中的针线,叶玉儿有点恨额娘,额娘过多分配给哈哥活计,哈哥
怎么可能跟常人一样按时熄灯。
旗袍第十一章A(2)
哈哥没有关门,叶玉儿轻手轻脚溜到哈哥身后,她试图吓哈哥一跳,哈哥就
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说: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将来身体长不高啊!
叶玉儿一下子跳到了哈哥面前,看着他手中的布料说:哈哥为什么不睡觉呢,
哈哥就不想长身体吗?
哈哥说:我的精神在我的肚子里,我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我不会生病,有
佛保佑呢。我这样做事,哪一天就会把佛感动了,佛会悄悄为我按上一千只手。
听说过千手千眼佛的故事吗?
叶玉儿摇头。
哈哥将针线捌在自己的胸前,靠着身后的橱门说:从前啊,有一个孝顺的女
子,她的老母亲生病了,她四处求医讨药总也治不好。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她
遇上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就向白胡子老头诉说自己的苦恼,白胡子老头说:你
母亲得的是怪病,要把她亲生女儿的眼睛和手掌割下来熬汤喝,她的病才会好呢。
孝顺女儿回家就把自己的眼睛和手掌割下来煮汤给母亲喝了,母亲的病果然
好了。不久,佛知道了这事,孝顺女子感动了佛,佛便赐给她一千双手,每个手
掌心又长了一只眼睛,孝顺女子也成佛了,叫千手千眼佛。
真有这事?叶玉儿睁着一双疑问的眼睛。
哈哥一笑说:这是神话传说,不过哈哥还是相信。
叶玉儿偎在哈哥的肩上说:哈哥这么辛苦地做事是不是也想感动佛呢?佛会
给你一千只手吗?
哈哥说:我不要一千只,我只要一百只就够了。
叶玉儿有点不甘地说:哈哥有了一百只手,就不会留在我们家做事情了,我
就看不到哈哥了,我要告诉佛不给你一百只手,可我到哪里找佛呢?
哈哥将叶玉儿的小手拉进自己的衣袖里说:找佛比找叶玉儿容易多了。
叶玉儿好奇地问:那为什么?
哈哥说:佛就在你我的心中。
叶玉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说:哈哥胡说吧,我怎么看不见佛呢?
哈哥亲了一下叶玉儿的小脸说:只要你心中有佛,时间久了,你就会看见佛
了。
那我能看见千手千眼佛吗?叶玉儿问。
哈哥想了想说:那要问你阿玛了,千手千眼佛早就被咱们的老祖宗塑在一座
寺庙里了,这座寺庙距我们这里很远,远隔千山万水,如果去那里,必须准备车
马和干粮,要走几天的路程呢。
叶玉儿无限向往地说:那我去跟阿玛说,让他带我们去看。又说:哈哥,这
事你怎么知道的?
哈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叶玉儿不依不饶,一定要哈哥告诉她来由,哈哥只好说:我祖上的祖上去修
过那座庙,再也没有回来。
叶玉儿也学着哈哥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哈哥说:小小年纪,千万别“为赋新诗强说愁”啊。
叶玉儿打量着哈哥,她觉得哈哥给予自己的不仅是狍子肉和旗袍,还有古体
诗,她的情绪偶尔会被诗情感染。
……
李曼姝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猛抬头,小区已经近在眼
前,记者郭婧正向她招手,李曼姝暗喜,心想手包一定找到了。
旗袍第十一章B(1)
我远远看见李曼姝走来了,想起昨天她在八角楼的哭泣,内心难免一阵伤感,
这个表面看似平静的老女人,竟然拥有那么一段不平凡的经历,而那种残酷的环
境居然没把她摧毁,经过数十年漫长的岁月,她依旧健康地活着,可见生命的顽
强有时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我本来想立刻把手包还给李曼姝,免去她内心的那份
担忧,可又怕她拿到手包就会离开这座城市,而八角楼作为历史文物的命运至今
还不确定呢。
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把手包还给李曼姝。
谁知李曼姝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的手包找到了没有?
我急忙打岔说:我们报社的总编还有本市政协、人大、侨联等单位的领导正
准备见您呢。
我见他们干什么?无亲无故的。李曼姝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您说得也对,可您现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新闻人物了,您上了报纸,成为二
战时期历史的见证人,方方面面的领导总要有所表示吧。我在一旁作着解释。
会不会帮我找到手包?我真急死了,要知道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呢,我的签
证日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李曼殊着急地说。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一边带她往屋里走,一边掏钥匙。可李曼姝纠缠着
她的手包不放,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唠叨,我的耳朵都要被磨出老茧来了,我只
好停下步子说:您老真不必着急,您已经是媒体上的人物了,只要政府出面,十
个手包也能找回,我保证完壁归照,不会误了您的事情。
李曼姝总算不吭声了,但从她的眼神看,仍是将信将疑。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李曼姝大约在中午被约
见,并由报社出资请吃一顿饭,这是我跟总编建议的,对于李曼姝这样饱经战争
摧残的人来说,理应受到礼遇和尊重。
趁这间隙,我要好好化妆,顺便也给李曼姝化化妆。
进了房间,迎面就是一片阳光,我的房子坐北朝南,太阳一出来就会贪婪地
呆在房间里,直到它非走不可的时候。现在阳光正盛,骄阳给了我怡然的心情,
应该说这样好的心情还有一半来自李曼姝,她的指认使我感觉自己无形中又为本
城的历史增添了真实的一笔,而一个记者能在城市的细微之处做一点应该做的事
情总算体现了一种良知。
李曼姝进了房间就开始翻看报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真不该承认这事,
你看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要是韩国人看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慰安妇本来
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耻辱已经在我的肚子里埋了一辈子了,想不到回到中
国还是把这不该说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正在换衣服,听了这话,感觉李曼姝处在一种很矛盾的心理状态,而且是
非不明,于是我说:您老是二战的牺牲品,慰安妇是被日军强迫去做的,并不是
您的本愿,您在二战期间所受的摧残,是战争狂人强加给您的,这么屈辱的历史
您埋在肚子里不说,那么后人怎么认识战争的残酷呢?要知道历史有时候会有一
种惊人的重复,人类如果没有一种教训的参照,往往会陷入非理性的疯狂。
李曼姝一直认真地听我说话,等我停下来,她很仔细地打量着我说:郭记者,
跟你说句实话吧,让我佩服的女人不多,你是让我很佩服的一个,说话能说到关
节上。听你这样说,我对自己昨天的行为又不后悔了。
我笑了,心想:真是个老小孩呢。但表面上我没表现出对她的丝毫不满,李
曼姝这一生遭受的蹂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对八角楼的指认也是为了昭示后人
别再陷入人性的扭曲、战争的疯狂,所以她的现身说法被我私下认定为壮举。
见李曼姝的情绪正常起来了,我趁机说;来,马上要去见方方面面的领导了,
我来为您化妆吧。我拿出化妆盒。
化妆?李曼姝敏感地问,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对,化妆,将您妆扮得有精神一点。我打开化妆盒,让李曼姝挑选口红的颜
色。
李曼姝扫了一眼便说:你这化妆品是韩国货,韩国的化妆品市场特别发达,
产品几乎占领了东南亚市场,韩国人对化妆品的消费也很厉害,像我这样的老太
太出门买趟菜都要把嘴唇涂抹一下,这是韩国人的习惯。但我从来不化妆,我只
是爱干净。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看着李曼姝。
李曼姝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是个特别喜欢化妆的人,小时候,我的额娘总
在椭圆的化妆镜前抹胭脂涂口红,她的头发油光锃亮,额娘往头发上抹一种杏仁
油,味道香极了。额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化妆,说我们老祖宗就喜欢化妆,化妆
是满族女人的传统。这样悠然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们的家园就被倭寇给毁了,我
被掠进八角楼……在那非人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有心情化妆?有的慰安妇喜欢化
妆,她们把手里仅有的钱都购买了化妆品,我就在心里嘲笑她们商女不知亡国恨,
为此我还跟一位日本来的慰安妇打过架,这个日本来的慰安妇并没觉得自己献身
八角楼是一种耻辱,反倒感觉那是一种荣光,为战场的勇士们慰安的荣光,所以
每次慰安之前,她都要浓妆艳抹打扮自己,她说要让大日本皇军在她身上得到最
至高无尚的快乐。她不光自己这样做,拉着八角楼里所有的慰安妇都这样做,我
偏不理睬她,照样素面朝天。有一次,她竟带着一盒化妆品找我来了,说今晚要
接待的士兵非同一般,是打了大胜仗死里逃生的勇士们,让我务必把自己打扮得
漂亮一些迎接他们。我气了,如果说你们日本女人做慰安妇甘心情愿,那么强迫
中国的女人做慰安妇就是野蛮的强盗行径,我忍不住嚷了起来:凭什么呀?我就
是不化妆!我赌气将化妆盒摔在了地上,香粉四溅,弥漫在八角楼。日本女人见
我摔了她的化妆盒,便上来撕我的旗袍,还骂我是支那猪。我愤怒地揪住她的头
发,将她的头发揪成横七竖八的稻草。我要让这个小日本看看,我们满族的格格
具有怎样的威风!八角楼的女人们都跑来围观,凡是不属于日本籍的女人纷纷站
在我一边,这事惊动了荷美,日本女人荷美将我关进了阁楼,三天三夜未让我进
一滴水,把我放出来那天,正好有很繁重的慰安任务,荷美要我接待一个日本军
官,并特意送来化妆品让我化妆,我用化眉毛的黛色颜料将不该涂黑的地方全涂
黑了,只剩下洁白的牙齿和两只发光的眼睛,我记得日本军官刚见到我的时候,
吓得浑身一抖,他那怪样子至今想起来我都想笑。……
旗袍第十一章B(2)
李曼姝的这番讲述太富有戏剧性了,只可惜我没有用笔记录下来,我拿着化
妆盒将她刚刚说过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大致记下几处生动的细节,这时我听
见李曼姝说:我就是不化妆,化妆代表女人内心的喜悦,我被掳为慰安妇,成了
侵华日军泄欲的工具,我的内心装满了凄风苦雨,凭什么要用化妆品把自己妆扮
出欢颜?从那以后,我对化妆更不感兴趣了,我只对旗袍感兴趣,旗袍时刻提醒
着我自己的身份。
对了,那您今天就换上旗袍吧,我也穿旗袍。我将李曼姝的行李从衣橱里拎
出来,拉开拉链,帮她寻找旗袍。她不想化妆,我绝不强人所难,勾起她往日的
辛酸。
李曼姝只带了一件旗袍,黑丝绒的,我已经见她穿过了。从包里拎出旗袍,
她立刻站在镜子前试穿,尽管有点打褶,穿在她身上仍能感觉她年轻时的光彩。
我忍不住在一旁说:如今依然能看出您年轻时的妩媚。
李曼姝拉着旗袍的前襟说:只可惜那令诗人吟咏的妩媚都在战争中零落成泥
碾作尘了。
想不到李曼姝说出这么一句有文采的话,我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李曼姝好像看出了我眼睛里的内容,她笑笑说:在记者面前我班门弄斧了吧,
不过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念过私塾,额娘专门雇了先生教我。
我想起她的格格身份,觉得她的话真实。
我和李曼姝正换衣服,总编打我的手机,催我们快去,他们已经在酒店里等
了。
我带着李曼姝迅速出门,一片偌大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
旗袍第十二章A(1)
快到酒店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了看号码,是叶奕雄,我直言不
讳地说:这几天很忙,过几天跟你联系吧。
你忙什么呢?我现在必须见你。叶奕雄的口气不容置疑,他总是这样,令人
难以接受,不过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他了。
我减了一下车速,问:到底什么事?我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叶奕雄声音沉闷地说:半小时之内我要见到你,否则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
就把电话挂了。
简直是一个大强盗。我自言自语骂了一句。
谁呀?李曼姝搭言问。
一个朋友。对了,他跟您一个姓,也姓叶。
天下姓叶的人很多呀。李曼姝轻语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我把她送到酒店,见过总编和其他方方面面的领导,托词说要赶稿子,就提
前走了。走到门口,我又转了回来,叮嘱总编饭后将李曼姝带回报社,我在报社
等她。
总编顾虑重重地说:侨联出面了,李曼姝说不定要听侨联的安排呢,她上了
媒体,现在是社会的人了。
我说:她的行李在我那里,她的事我还没采访完呢,总编应该支持我的工作
吧。
总编未置可否地笑笑。
开车驰出酒店,我直奔叶奕雄的住处。路上我回忆着叶奕雄电话中的口气,
他今天找我一定是因为八角楼的事,李曼姝对八角楼慰安馆的指认叶奕雄肯定在
媒体上看到了,他曾经雄心勃勃地透露想开发八角楼,让这不明不白的建筑成为
商业色彩很浓的木结构酒吧。我当时就把他臭了一通,我们俩为此还争论了半天,
八角楼几乎成了叶奕雄内心的一个情结,他只要出现在我的房间,必然站在窗前
眺望八角楼。
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叶奕雄毕竟是我情感的安慰剂,我们已经相处了多
年了,他陪伴我的时间要胜过陪伴他妻子的时间,而且他在感情上对我的专一和
体贴入微只有我自己清楚,发财是他的梦想,发大财是他梦想中的梦想,而我却
在他的财局中釜底抽薪,按一句最俗的话说:我还够朋友吗?
车拐了一个弯,就驰上通往叶奕雄住处的马路了,这条马路是刚刚修建的,
是通往本城高档别墅区的必经之路,说是高档别墅区,几年前不过是一片荒滩地,
开发商花小钱买了无人问津的地盘,又花大钱盖成了高档别墅,最后暴利上市,
一幢别墅就卖三百万,起初开发商有点低估了本市的购买力,想不到旬日之间数
十套别墅就卖了个净光,开发商是叶奕雄的朋友,叶奕雄购买别墅的时候也触发
了灵感,迅速开发了一块地盘,两年之间就成了大富翁。叶奕雄有次跟我说:这
老百姓是怎么啦?好像买房子不花钱似的,什么样的烂房子都能卖掉。
我一语双关地说:那你就不要得便宜卖乖了。
这几年的城建规模不断扩大,政府过于优惠的土地政策就像过街雨掉钢蹦一
样,让许多开发商拾得了实惠,有人一夜之间便跻身到千万富翁的行列。同时也
出现了炒房团,人们把炒股的钱拿来炒房,只要房本不丢,就会净赚。面对遍地
金钱,哪个开发商还会注重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品味,在所有开发经营的方略中,
历史和文化内含是最没有经济价值的,那是有钱有闲阶级的风花雪月,城市就在
对金钱的无限追赶中,失去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独具的文化品质。
叶奕雄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车身忽然晃动了一下,该死的路坑总是让我躲闪不及。叶奕雄早就发现了我
开车走神,可我却改不了这个毛病。
当我看见叶奕雄的窗口时,便寻了个地方停车。
我把车停好,径自走进叶奕雄的别墅,叶奕雄正握着那把青花瓷壶喝茶,见
我进来,他头也没抬,看样子这个爷今天真是生气了。
我把包扔在沙发上说:我是你的不速之客吗?然后,我坦然地坐下,等他开
口。
叶奕雄还是不看我,只管喝他的茶。
我气了说:让我来看你的脸子吗?要知道我没吃午饭就赶来了,肚子咕咕叫
你就听不见吗?
我听见了也无能为力,我没钱了,我的财运被你破坏了。叶奕雄将手中的青
花瓷壶放在茶几上,阴阳怪气地说。
你的什么财运被我破坏了?我明知故问。
你还问我,你问问你自己吧!叶奕雄忽然站到我面前,我吓得浑身的汗毛都
竖起来了。要是他狗急跳墙跟我动粗,我该往哪里躲闪呢?
叶奕雄将一摞报纸摔在我面前,有关李曼姝指认八角楼的所有报纸他都收集
到了。
我镇静了一下,笑笑说:这是历史的事实,是二战期间发生的悲惨故事,你
看看我手里的这几张照片,这是那位韩国老太太交给我的。我打开手包,从里面
拿出照片,摆在叶奕雄面前。
叶奕难拣起其中的一张照片看了看,脸唰地就变了,忽而青紫忽而黄白,一
种烦躁的情绪立刻主宰了他。
我指着照片说:你看看,当年的李曼姝生在美丽富饶的人家,也是满族人,
算是一个格格,这是她的全家福;你再看看另一张,这是她在八角楼慰安馆被日
军凌辱的照片,她的旗袍已被撕成了碎片……
够了够了,你别说了。叶奕雄愤怒地将照片一古脑推给了我。
我收起照片,故意较真地问他:我报道二战期间的慰安妇在八角楼被侵华日
军凌辱,这不对吗?它跟你的财运有什么关连呢?
旗袍第十二章A(2)
叶奕雄看看我,极力镇静着情绪说:你、你明明知道下一步我要开发八角楼,
这方案我跟你说过,为此我们还争论过,看在你我多年的感情上,你也不该这样
拆我的台,要知道这年头钱是多么难赚啊!叶奕雄几乎是哭腔了。
我早就料到叶奕雄会为此发怒,但怒到这种程度是我始料不及的,八角楼的
开发或许有更深的内涵,我不知而已。
见叶奕雄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说:八角楼是敏感地带,当初拆迁的时候
就因为众人的反对而搁置了,你凭什么非要开发它不可呢?本市有多少地块可以
变成钱财,谁说你的财运就在八角楼啦?
叶奕雄几乎是堆在了沙发上,他一只手抚摸着头,脸背向我,我只能看见他
的后脖颈,上面根根青筋清晰可见。我的话音落地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
转过脸看我,皱着眉毛说: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回我总算领略了。八角楼
地块是本市最具商业气息的地块,木仿商业街的建成将改变本市千篇一律的建筑
风格,它是我确立自己开发商地位的政治里程碑,有关它的建筑风格我都咨询过
一个法国设计师了,我要把巴黎的气质搬到我们这座城市来。
可我们这座城市永远也成不了巴黎,你是以毁灭本城的历史为代价而实现你
的金钱梦想,如此看来,我做对了,我是本城的记者,记者应该有一种社会责任
感,对历史文明对古代文化都应端正自己的态度,如果一个记者在金钱面前摇摆
不定,那她就跟妓女没什么两样了。我板起脸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妓女卖身你卖字,性质是一样的。叶奕雄语气恶毒地说。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撞击着我的心扉,就像一个铅球砸在一个银盘里。我
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叶奕雄,叶奕雄也在看我,彼此互相对望着,一瞬间我突然
意识到虽然我们都在对方的眼里,而彼此的思想距离是多么地遥远。你血口喷人?!
我几乎跳了起来。
叶奕雄冷笑着,围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样对我,
是不是想捞点政治稻草啊?在报社捞个副总编、总编干干?见我不吭声,他继续
说: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可恨吗?……当她没有人情味的时候,当她的身上被
政治符号缀满了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女人最可恨。
我可恨又怎么样?可爱又怎么样?我反问道,忽然发现叶奕雄是个十分可鄙
的人。
叶奕雄靠近我,用手拍拍我的肩说:再强大的女人,也离不开男人的滋润,
一个没有男人滋润的女人会瞬间变老。这么多年,如果没有我对你的滋润,你知
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子吗?你就不是一只有魅力的雌鸟了,而是一只令人讨厌的
乌鸦。
我哈哈笑出了声,笑得叶奕雄再也不敢开口了。等我收敛起笑声,两眼盯着
叶奕雄说:我刚刚发现,叶先生真是太自恋了,如果男人们都这么自恋,我情愿
被他们所弃。你说得对,我是想捞点稻草,这稻草的一边拴着我的良知,另一边
拴着我的责任。人来到世间,对社会能不负一点责任吗?如果因为我的良知和责
任而遭到你的抛弃,那么我无条件接受。
郭婧,你不要再疯狂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小小的报社记者,总是去做
不着边际的事情,你知道当今社会的人都在想什么吗?你的空想和幻想会在现实
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同时也会给你带来恶运的。跟你说,我开发八角楼是得到
上级有关领导支持的。
谁支持?我截断叶奕雄的话问:是赵宗平吗?
他?力量太小了点。叶奕雄不屑地说。
那就是比他更大的领导,我明白了,你仗着自己的势力伙同有权力的上级领
导干一桩毁灭城市历史的勾当,告诉你叶奕雄,八角楼是二战期间的慰安馆已经
人证物证,这座建筑的保留可以提醒世人永远不要忘记国耻,我会不停地为它的
存在奔走呼吁,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多大的阻力。我发誓般地说。
好哇,那咱就走着瞧吧,看看是你手腕的力气大还是我大腿的力气大?
我拿起扔在沙发上的手包,一路狂奔出门。
叶奕雄好像在身后喊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头。
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眼泪忽然奔涌而出,我怎么哭了?
旗袍第十二章B(1)
李曼姝没完没了地回答方方面面的领导提出的各类问题,到了后来,她心里
突然生出了烦感,好在来看望她的领导们大都带来了慰问金,李曼姝接过红包的
时候,脸上又出现了温和的表情,她甚至主动讲了自己家族中的人在二战期间一
些鲜为人知的遭遇,最后她提出到云水庵烧香。方方面面的来人你看我我看你,
迟迟不表态。总编只好把这事揽了过来,并带上随行记者,三人一同奔了云水庵。
总编猜测李曼姝来云水庵不是单纯地烧香,她心里一定有个情结,总编便不停地
问,快到云水庵门口的时候,李曼姝把这里的情结讲了出来。
哈哥有个远房表妹叫花儿,从小跟哈哥青梅竹马,但哈哥因为长年在叶玉儿
家做仆人,几乎没有机会回去看望表妹,有一天,叶玉儿准备睡午觉,她抱了枕
头穿过长长的走廊想听哈哥讲故事,这时她看见门口站了一个少女,少女穿了一
身嫩绿色的裤褂,上衣长过臀部,镶着白边,两只圆髻顶在头上,一双杏眼明亮
有神,她手里拎了个包裹,伸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叶玉儿跟她对视的一瞬间,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是谁家的小姐生得
这么漂亮啊,站在我家的门口,一定与我们家里的人有联系吧。
叶玉儿好奇地迎上去问:你找谁呀?
少女看看叶玉儿,一身粉色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凸显着她身体的曲线,少女
一眼就看出旗袍的针线出自哈哥之手,便笑盈盈地说:我找给你做旗袍的人。
哈哥?你怎么认识哈哥?你是他的什么人?叶玉儿睁着惊奇的大眼睛问。
我不光认识哈哥,我还知道你叫叶玉儿呢。少女说。
你是……叶玉儿不敢肯定少女是谁,但少女的回答让她猜出很可能是哈哥的
亲戚。
少女说:我是哈哥的远房表妹,来投奔哈哥避难的,家里被日本人占了,村
里三天两头就有女人被奸杀,老哈河的水都要被村里人的血染红了。少女说着竟
无声地悲泣起来。
叶玉儿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眼,这才发现她的一双绣鞋已经穿碎了。看样子真
是走了老远的路,叶玉儿无限同情地说:走吧,我带你去找哈哥。
少女跨进门槛,被叶玉儿牵着手去找哈哥,哈哥正在给花浇水,叶玉儿冲着
他的背影喊:哈哥,你的表妹来找你了!
哈哥猛然回头,一下子怔住了。
花儿,你怎么来了?哈哥说完,脸忽然红了起来。
叶玉儿在一边看着想:哈哥见了自己的表妹为什么要红脸呢?
叫花儿的少女说:额娘要我来投奔你,咱老哈河那一带地界全让日本人占了,
日本人每天奸杀妇女,额娘不放心我,让我来找你。
哈哥接过花儿手中的包裹说:家里人还好吧?
花儿说:都被日本人揪去开山修路了。
哈哥叹了口气,这时好像才注意到叶玉儿的存在,便跟叶玉儿说:这是我的
远房表妹,叫花儿,如果你额娘同意她住下来,你就多了一个伙伴了。
叶玉儿笑笑说:走,现在就去见我的额娘,要是额娘不同意,我就去见阿玛。
叶玉儿拉着花儿就走,很快她们又回到哈哥面前,叶玉儿兴奋地告诉哈哥,
额娘同意花儿住下来了。
花儿住下来后,叶玉儿才发现花儿跟哈哥非同寻常的关系,她开始后悔自己
当初对花儿的热情了。
花儿腰上挂了个鱼样的荷包,四周没人的时候她会把荷包掂在手心反复打量,
这情景被叶玉儿发现了,叶玉儿同时还发现哈哥也有这样的一个荷包,跟花儿的
一模一样。叶玉儿就偷偷跑去问额娘,额娘说:如果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荷包,
那就是定情信物。
叶玉儿顿时哭了起来,她找到花儿,又拉着花儿去问哈哥,扯起他们身上一
模一样的荷包,哈哥的表情变了,一种羞涩之情溢在脸上。
花儿以为叶玉儿早就知道荷包的来历,叶玉儿这么哭闹,倒让她不知所以了。
哈哥只好把荷包的来历讲了出来。
花儿从小就跟着额娘过,她的阿玛有次打渔时死在老哈河的风浪中了。花儿
的额娘跟哈哥的额娘是亲表姐妹,哈哥的阿玛有次被当地的土匪绑票了,土匪用
酒盅扣住他的两只眼睛,然后用一条黑带子勒在脑后,他们走了很远,出了村庄,
又托人捎信要哈哥的额娘带钱去赎人,五百块大洋的开价急得额娘直哭,是花儿
的额娘帮助凑齐了大洋,又是花儿的额娘跟着一道将哈哥的阿玛赎了回来,哈哥
的额娘跟花儿的额娘在返回的路上就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了。
叶玉儿听到这里呜呜哭出了声,她觉得哈哥突然之间就离自己十分遥远了。
她几天几夜偎在额娘身边,不去见哈哥和花儿,任哈哥怎么来哄她,她也不
理睬。
后来,日本人来了,强迫叶玉儿去日本留学,哈哥带着叶玉儿逃跑,命丧日
军的枪口之下。
花儿隐名埋姓逃到云水庵做了尼姑,想不到云水庵就在叶玉儿后来被掳为慰
安妇的城市郊区,叶玉儿有次带着一个生病的姐妹去医院看病,顺便到寺里烧香,
发现有一个尼姑很像花儿,她追着她看,喊了她几声,她就是不答应,尼姑只顾
敲木鱼,并有自己的法号妙道。
叶玉儿急了,在云水庵跪了很久很久,香烧了一炷又一炷,天快黑的时候,
妙道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花儿。
旗袍第十二章B(2)
叶玉儿便迟迟不肯离去,她想这个妙道就是花儿,如果真的是花儿,她也留
在这庵里,她实在受够了八角楼那非人的折磨。
同行的八角楼姐妹好像看出了叶玉儿的心思,拚命拉她离开这里,叶玉儿恋
恋不舍地走出庵门,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云水庵离市区很远,她们走进市区才
雇了一辆黄包车,回到八角楼就被那个叫荷美的女人给锁在了阁楼里,那个生病
的姐妹受不了饥饿,天一亮就把她
们去云水庵的事情交待了,还说那里有个尼姑是叶玉儿的表妹。
荷美将这消息告诉了八角楼的日本军官吉野,吉野十分兴奋,刚好午后有一
个小队的日军从战场上回来,吉野带着他们就去了云水庵,云水庵共有七个尼姑,
日军像风扫落叶一样把她们全奸了。
叶玉儿开始不知道这消息,等她从一个日军的嘴里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云水
庵的七个尼姑已经集体自焚了,当地报纸做了报道,几天以后,叶玉儿才从那报
纸的残片中知道这一消息,报纸的文字显得暧昧,说七个尼姑为了捍卫自己的尊
严,又说她们自焚后天上传来一片梵乐。
叶玉儿绝食了三天三夜,这次不是荷美要她绝食,而是她自己主动绝食,她
觉得是自己害了花儿,如果那个法号妙道的尼姑确实是花儿的话,她不仅对不起
花儿,同时也对不起云水庵,是她把灾难引到了那里。
叶玉儿想让自己在绝食中死去,但八角楼不允许她死,她被荷美强迫着吃饭,
吃了饭,体力开始恢复了,叶玉儿便私下盯着那个跟自己去云水庵的慰安妇,从
前叶玉儿称她姐妹,现在她不配这种称谓,她是叛徒。叶玉儿想跟她打一架,可
她总寻不到机会,从身材上考虑,她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叶玉儿就想出一条妙计,
有天趁吉野高兴的时候,叶玉儿忽然跟他说:那个叫赵玉枝的慰安妇没病,是自
己装出来的病,她不喜欢你们日本皇军。
吉野一听,顿时火气就冲了头顶,他摸着青筋暴起的脖颈骂道:这个支那女
猪,居然敢欺骗我们大日本皇军,岂有此理!
当晚吉野就将一个小队的日军安排到赵玉枝的房间。
叶玉儿听着赵玉枝哎呀妈呀的惨叫,直到天快亮时,她的叫声才渐渐止息。
没几天,赵玉枝就死了,她被几个日军用担架抬了出去,扔到了八角楼外的一辆
军车上。
叶玉儿当时并没感到自己有多么卑鄙,她总算为云水庵那七个尼姑报了仇,
总算为花儿报了仇。
……
李曼姝讲到这里,再也讲不下去了,她看看总编说:我是第一次讲这件事,
现在想想这件事我做得不对,都是受害者,我何必借日本人的刀杀自己的同胞呢。
但那时,我真的是想不开,哈哥对我那么好,我竟无意间把她的情人花儿出卖了,
这个叛徒就在我的身边,我能不为花儿报仇吗?
总编没怎么表态,只是听李曼姝讲,随行的年轻记者始终开着袖珍录音机,
这是记者郭婧交给他的任务。
到了云水庵门口,李曼姝突然惊呼起来,她边叫边说:这里太美了,什么时
候变得这么美啊?
总编说:二战期间这个庵几乎被烧毁了,解放后修缮了一下,最近几年又投
入了部分资金修缮。
李曼姝感叹道:这是在做好事啊。
李曼姝进了云水庵,就一路跪拜行进,她跪在菩萨面前烧香的时候满脸虔诚,
嘴上不停地叨念着花儿的名字。
跟总编一同去采访的年轻记者将这一切都拍了下来,很快写了稿子,配上照
片,第二天一早就见报了。
旗袍第十三章A(1)
郭婧走后,叶奕雄几乎快疯了,他的难言之隐没办法说出口,那个韩国慰安
妇就是他的远房姨娘,郭婧给他看的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叶奕雄也珍藏了一张,
是家里人传给他的。他将自己珍藏的全家福又偷偷拿了出来,照片上的那位姨娘
的脸廓跟郭婧出示的照片一模一样,活生生的家丑啊,尽管是战争所为,但他的
皇室家族岂能有如此伤风败俗的人物?小时候他就听家人说过此事,这位姨娘拒
绝到日本留学,后来跟家里的一个男仆跑了,被日军逮了个正着,家里人说这位
姨娘在战争中死了,谁知今天竟然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了,老天爷简
直在开他的玩笑,想让他的家族蒙羞。这事一旦让业内的哥们知道了,他叶
奕雄还端得起皇室的架子吗?还能恃祖上的荣耀而显摆自己吗?姨娘尽管跟他有
血缘上的亲情,可这样的亲情不认也罢。
叶奕难看着照片,心里发誓说:我们的祖上骁勇善战,男人靠一世的英名包
打天下,英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层出不穷,女人如月亮般娇洁美丽,我们美如明
月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倭冦的猎物,任他们肮脏的身体玷污?这是祖上的耻辱
啊,我叶奕雄无论如何也不能面对这样的耻辱。老话说:眼不见为净。仅凭这一
点,我也要把八角楼开发成商业街,让这座耻辱的建筑在世人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众所周知,叶奕难在本城的房地产界是领军人物,这一方面因为他的资产,
另一方面就因为他的谱大,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祖上是皇室血脉,叶奕雄也
正因为祖上的荣光才处处表现出不凡的气度,要是哪天他被人查出了有个姨娘是
二战期间侵华日军的慰安妇,他还能荣耀吗?尽管有战争的背景,可毕竟也是慰
安妇啊!他的家族出了这样的人物,他是难以在人前抬头的。为此,八角楼关乎
的已经不仅仅是经济利益了。
叶奕雄想起那天跟郭婧说认识更大的领导,这话其实是吹牛,前几年他认识
一位副书记,认识不久,那位副书记就到政协当副主席去了,叶奕雄有次想去看
看他,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同行,同行们拉他去喝酒,叶奕雄不得不奉陪,酒喝到
一半,叶奕雄起身要走,同行不让他走,叶奕雄就把要走的原因说了,同行听后
一笑说:狗屁不顶,搭理他没用,《好汉歌》你会唱吧?市委是“天上的星星参
北斗”,政府是“风风火火闯九洲”,人大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纪检是“该
出手时就出手”,政协最没用了,政协是“依儿呀依儿呀依儿依儿依儿呀”……
大伙听罢一阵哄笑,叶奕雄也就没去见那个无关大雅的领导。
现在,叶奕雄觉得认识一个有实权的领导是多么重要啊,可他搜肠刮肚,只
搜出了赵宗平。
叶奕雄决定马上去见赵宗平,他这几天不是正在酒店里开会吗?到了酒店,
打听到他的房间直接闯进去,成为不速之客,否则就不可能见到他。
想到这里,叶奕雄随便穿了件外衣就匆匆下楼,打开车门的时候,想起自己
喝水的瓷壶没带,又返回房间拿瓷壶,这把瓷壶已经成了叶奕雄的命中之物,他
不论到哪里都会带上它,好像它可以带给自己好运一样。
赵宗平正在午睡,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门口已经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
子,谁还敢敲门?想必这人来头不小,要不就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赵宗平颇
不情愿地起身开门,看着来人,他愣了。
叶奕雄进门就堆在了沙发上,他看着发愣的赵宗平说:怎么,不高兴我这不
速之客的到来吗?
赵宗平这才回过神来说:开了一上午的会,昨晚又准备发言材料,疲劳得要
命,刚想睡一会儿。
叶奕雄见赵宗平一脸倦容,便有点歉意地说:真是打扰了,可眼下这事不打
扰你也不行。
赵宗平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打了个哈欠。
叶奕雄从包里掏出那把小瓷壶摆在茶几上说:有好茶吗?
赵宗平说:我两点还有会开呢,你到底有什么事?最好长话短说,要喝茶等
有空闲的时候我请你去茶楼。
那我现在总要喝点水吧,我口干舌燥的。叶奕雄这才想起自己没吃午饭。
赵宗平端起茶几上的水壶打开盖子。
叶奕雄揭开瓷壶的顶盖说:幸亏我自己有茶叶。
赵宗平拎起一袋酒店里配置的茶叶说:这个也可以喝的。
叶奕雄瞥了一眼说:还是留给住酒店的人喝吧,我只喝铁观音。说着,将冲
了水的瓷壶托在自己的掌心中。
赵宗平心急地说:现在你该说话了吧,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自从郭婧跟你见过面,我们俩的关系就空前紧张,这段时间你召开城建会,
提出个历史文化名城的口号,郭婧都为你这个会跑疯了,她不过是一个报社的首
席记者,可我感觉她围绕会议的报道大有推翻什么的意味。叶奕雄话里有话地说。
她能推翻什么呢?推翻跟你之间的关系?我看你俩之间是铜墙铁壁,任什么
力量也难以把你们推翻。赵宗平半开玩笑道。
哈哈……赵局长真不愧是海归派,如今中国的男女,单从情感上看绝没有什
么铜墙铁壁,那是外国的神话,是莎士比亚的幻想。叶奕雄戏谑说,然后看了赵
宗平一眼又说:我们先不谈郭婧,只谈八角楼,八角楼是我准备开发的一个大项
目,我跟你说过,我想建一条商业木仿街,八角楼是最合适的地方,这条木仿街
建成后,将给本城带来无法估计的经济利益,也会丰满我个人的口袋,苟富贵勿
相忘,赵兄以后想升职,我就是你的银行和金库。前两年,这座八角楼要拆迁的
时候,群众反映说是二战期间的慰安馆,媒体也报道过,但因为没有人证,此事
便暂时搁置下来,八角楼也缓拆。可没想到,你刚刚上任召开第一次城建会议,
郭婧就为八角楼找到了人证,人证物证,这下八角楼就是正儿八经的历史文物了,
谁还敢动它?这简直是跟我过不去呀,你赵宗平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呢?叶
奕雄拍着脑门。
旗袍第十三章A(2)
赵宗平一下子笑了说:连你的情人郭婧都没跟你打招呼,我怎么可能跟你打
招呼呢?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我上任时间不长,在这个岗位上千头万绪,
你应该支持我工作才是。能帮助老同学的地方我会尽力的,刚上任的时候,还不
是把那块悬而未决的黄金地块划给了你,难道当上亿万富翁就忘了?
你少跟我打这样的官腔,我支持你,谁又支持我啊?政府颁布了这个法那个
法,唯独没
有保护我们商人根本利益的大法,常常是你们政府批复的工程,我们出资盖
起来了,不知哪一天领导又换了,看着这工程不顺眼,一声令下全拆,我们付出
的心血远没有政府的一纸文件值钱。叶奕雄气呼呼地说。
赵宗平见叶奕雄情绪激动,便息事宁人说:八角楼的确有人指认为二战时期
的慰安馆了,但最后能不能定为历史文物还要进一步考证呢,媒体只是起一种宣
传作用。这样吧,我给你提供一个人的电话,你自己跑跑看。
叶奕雄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宗平,赵宗平温和地笑笑说:分管城建的孙副
市长你认识吧?
开会的时候见过面,听说他快退休了。叶奕雄说。
赵宗平摇头说:还没到退的时间呢,再说即使退了,他方方面面的关系还在,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夫人李璐是咱们大学时的同学。
真的?就是那个跟你一块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李璐?好像你们之间还有
过什么爱情故事吧?叶奕雄问。
嘘——赵宗平示意叶奕雄把声音放小,然后悄声跟他说:你去找找李璐,她
虽然当了市长夫人,同学的旧情还是在的。好像文学大师巴尔扎克说过:要想打
天堂的主意,就该对上帝下手。
叶奕雄伸出大拇指说:真有你的,宗平!
叶奕雄离开宾馆就准备去找李璐,他按赵宗平提供的电话号码一下子就跟李
璐联系上了。打完电话,叶奕雄突然想:赵宗平留学归来安排到这样的岗位,说
不定就是李璐暗中帮忙。又想: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跟李璐有点瓜葛呢,如果跟李
璐有点私密,今天怎么也会沾点光吧。再者,对一个男人来说拥有的女人越多越
好。这个世界,男人的成功往往靠女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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