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裴如海拜别师父,出了山门。
已是初夏,阳光和煦,清风温柔。山路两旁绿叶张扬,鲜花繁茂,偶有清脆
鸟鸣,裴如海心情大好。
「往返菏泽,大约半年。你从未出过蓟州,此番只当云游历练便是,倒不须
着急赶路。你悟性甚好,经文梵唱已有小成,一路若有机缘,也可帮人做些法事,
彰显我佛慈悲。到得亿城寺,千万请悟凡师叔回来,我年事已高,报恩寺住持一
职,早晚是他的。」师父说话时,目光满是期待。
师父最后低声含糊道:「你大师兄这些年为本寺付出太多,我不便多说他。
你离开些日子,也省得他总去烦你。」
想到这里,裴如海不禁暗暗发笑。师父毕竟老了,还道是师兄落花有意,自
己流水无情。殊不知二人早就你侬我侬了。昨日广相还给特地给了十两银子,
「穷家富路,有备无患。」言语之间,颇为留恋。
1
下山后,裴如海先去自家绒线铺拜别了爹娘,顺官道南行,向沧州而去。一
路观赏风景,两日后到了潘庄。此处原为盐场,太祖念潘美平定四海有功,故赐
为封地,百余年下来,人烟繁庶。
裴如海到潘庄时已是黄昏,见此处并无客栈,便欲觅一庄户借宿。敲了三家
门,均告知「屋小不便」,待敲下一家时,过来一汉子问道:「师父可是投宿?」
裴如海道:「小僧裴如海,法名海公,正是欲借贵庄投宿一晚,明早便走。」那
汉子道:「我家屋大,师父可住耳房。」裴如海喜道:「如此便多有叨扰了。」
那汉子边攀谈边带他前行,过一座小桥后又行十余步,果然见一大屋。那汉
子拍门道:「娘子开门。」只见大门打开,走出一美妇,那汉子道:「娘子,这
位裴师父路过,须得在耳房投宿一晚。」裴如海不敢直视妇人,合十道:「有劳
二位施主了。」那妇人道:「我家相公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裴师父光临,是我家
的福气。」当下请裴如海进屋,没多时,布置好希奇果子,三四样菜蔬,并诸般
素馔之物。
夫妇二人劝酒,裴如海略一迟疑便应允了,他在报恩寺时常与广相偷偷饮酒
吃肉,并不忌荤酒。言谈间得知那汉子本是潘将军后人,名唤潘甚青,夫人杨氏,
二人已成亲数年,膝下并无子嗣。
用过膳后,潘甚青脸现怅然之色,不住摇头叹息。裴如海问道:「施主缘何
叹气?」潘甚青道:「师父有所不知,为兄少年时胡闹,被驴踢中过要害,虽医
治及时,却不能人道。眼看偌大家业,无人承袭,不免悲上心来。」杨氏在一旁
亦不住用手绢擦拭眼角。
裴如海乍闻如此隐秘之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潘甚青忽道:「师父,我有
一事相求,还望师父周全。」裴如海忙道:「承蒙施主招待,小僧自然多多为施
主祈福,盼施主早日治愈。」潘甚青苦笑道:「师父有心了,我所求并非此事。」
裴如海道:「请施主明示,只要小僧力所能及,绝不推辞。」潘甚青道:「我们
想与师父借种。」声音不大,裴如海听了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不自觉便要起身。
潘甚青按住裴如海肩头:「师父请勿惊慌,且听我细细道来。你若此刻跑出
去,我便说你趁我熟睡非礼我娘子,外面十几家庄户都是我下人,定将你乱棍打
死。你道方才他们为何都不让你投宿?此处我若不答应,谁敢随意留宿外人。」
裴如海膝盖一软,瘫坐下来。潘甚青又道:「我夫妇最初想找大伯借种,思来想
去,终究难以掩人耳目。后来便在过往旅客中物色,合心意的,一年却也觅不到
几个。师父年纪体貌,均合我意。更何况师父乃出家人,此事若成,也少了许多
闲言碎语,可谓天助我也。」潘甚青见裴如海神色惶恐,安慰道:「此事除咱们
三人,不会为外人所知。我只留师父三日,三日之后分手,你我只当从未见过。」
裴如海惊喜交加,颤声道:「事已至此,听施主吩咐便是。」
潘甚青大喜:「师父先去耳房休息,养足精神。我须再喝几杯,待我醉倒熟
睡后,娘子自会找你。」裴如海这才站起,偷瞄了一眼杨氏,正看到杨氏红脸看
他,忙掉转身,去了耳房。
裴如海虚掩上门,来回转了几步,待心跳平复些,脱了外衣躺到床上。裴如
海虽和广相假凤虚凰,对男女之事却一窍不通,不免忐忑。候了片刻,不见人来,
想是潘甚青尚未喝醉。裴如海本就旅途劳顿,又饮了酒,兼之心绪大起大落,此
刻只觉眼皮愈发沉重,竟自昏昏睡去。
裴如海尚在梦中,只觉不住摇晃,迷迷糊糊醒来,眼前一人正是潘甚青。裴
如海见屋外大亮,已是日上三竿。潘甚青怒道:「我家娘子怎地不见了,昨夜你
做了甚么?」裴如海忙道:「我昨晚进屋便睡着了,此刻方醒。夫人并未来过。」
潘甚青大奇,去院中转了一圈,见大门未栓,忙出门打听。裴如海不知就里,收
拾好衣服行李,跟了出去。
潘甚青问了几个闲汉,均不知情。这时一老汉上前道:「小人清晨下地干活,
街上见过夫人,说是回娘家,往西面去了。」潘甚青问道:「夫人可有人陪同?」
老汉道:「园丁王大陪在一旁,说护送夫人。」潘甚青叫声「不好」,令人备马,
叫几个随从,向西面急追。
裴如海见无人理会,忙趁乱出了潘庄。裴如海怕潘甚青遍寻杨氏不着,拿他
出气,路边雇一驴车,不住催促,但求离潘庄越远越好。路上寻思,想是杨氏与
园丁早有私情,那日趁潘甚青大醉,偷偷私奔了。自己原以为的艳福,险些成为
祸事,好险好险。
2
到了沧州,裴如海这才心安,付了车资,找一家客栈住下。
东光县普照寺,始建于本朝开宝五年,裴如海慕名已久,歇了两日,问明所
在,前去参学。知客僧见过度牒后,带裴如海去拜长老。长老听说是报恩寺和尚,
欣喜道:「恰逢本寺开办法会贺观世音菩萨成道,海公不妨挂单几日。素闻蓟州
报恩寺梵唱了得,法会上海公唱经,正是锦上添花。」裴如海忙应了,随知客僧
到云水堂歇息。
翌日,裴如海初显身手,果然唱的一口好梵音,众香客只觉海公唱的遏云绕
梁余音袅袅,听得如痴如醉。众口相传,后两日香火竟更盛于前日。
这日斋罢,长老派人唤裴如海到讲经堂说话。裴如海进了讲经堂,见长老和
一员外模样的官人正在等他。长老道:「这位贾眺居士是大唐名相敦诗之后,两
日后家中要做功德,今日听你唱的好,想邀你去唱经,你也正好结此善缘。这几
日你在寺中辛苦,我自会修书一封,禀明悟痴师兄。」裴如海道:「谨遵师父所
言,弟子从命。」
贾眺邀裴如海上车,小半日便来到北边南皮县贾府。进了院内,只见亭台楼
阁、池馆水廊、假山奇石一应俱全,围墙屋脊环绕雕龙,鳞爪张舞作势欲飞。裴
如海赞道:「好所在!居于此处,直如仙境一般。」贾眺笑道:「此院为先祖晚
年所造,后经几代修缮,方有今日模样。」贾眺引裴如海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叫人奉上茶点,慢慢与裴如海谈天。
贾眺祖上贾耽贾敦诗原是大唐宰相,为官之余偏好绘制地图,常用接待外国
使节之机,打听各国山川形貌,随后分类整理。贞元十七年,贾耽历经三十余年
累积,终绘成《海内华夷图》,此图广三丈,纵三丈三尺,实为前无古人之作。
贾眺不愿做官,却有祖上之风,只是爱好驳杂,天文地理、诗书经文、琴棋
书画均有涉猎,虽不是样样精通,几十年下来,造诣却也不浅。
二人自观世音菩萨到月光菩萨,再到《大集法门经》、《菩提心观释》,一
路聊下来,言语颇为投机。贾眺见裴如海年纪不大,对经文所知却广,兼又见解
独到,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竟与裴如海聊至深夜。
次日,贾眺早早在正堂候着,待裴如海用完早膳,忙不迭拉他说话。贾朓天
南地北,所知奇闻轶事甚多,令裴如海大开眼界,也乐得和他闲聊。
第三日,贾家请的众僧来到府上,点烛烧香布置法坛。贾朓对众僧道:「这
位是蓟州报恩寺的海公,由他做阇黎,还请诸位师父多多帮衬。」众僧称是。
法事连办了三日,裴如海梵唱自是众口皆赞,不提。
事毕,贾眺又请裴如海多住了两日。这些时日相处,裴如海只觉贾眺尤其亲
近,宛如自家长者一般。临别前日午后,忍不住将潘庄之事说了出来,至于当时
心中窃喜之意,自然隐去不表。
贾朓闻言,感叹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难测。海公离蓟州不远,便遭遇
此事,今后路途遥远江湖险恶,小师父可要多加小心才是。」思来想去,终究放
心不下,唤过家丁,先命人去临摹一份蓟州至菏泽的线路图,又反复在客厅踱步,
沉吟许久,道:「有了。海公稍候,我去去就来。」
裴如海摸不着头脑,只得耐心等候,双目微闭,默诵《菩提心观释》。待念
道「我由此故起大悲心,令诸众生于自心法如实证觉,是即名为菩提心」一句时,
听到脚步声,便停下来起身相迎。
只见迎面一人,竟是普照寺长老,衣着却是贾朓的打扮,长老戟指怒目道:
「海公!你初出报恩寺,便险些与有妇之夫行苟且之事,你可知错!」裴如海虽
觉错愕毕竟心虚,忙拜服在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长老哈哈一笑:
「抬起头来,且看我是谁。」裴如海抬头,见长老脸上一抹,揭下一层物事,正
是贾朓贾庄主。裴如海惊魂未定道:「庄主缘何戏弄小僧?」贾朓道:「小师父
勿怪,我得此物以来极少示人,今日技痒,特向你炫耀一番。」贾朓拉起裴如海,
将手中物事递与他看,原是一张皮质面具,一面光滑,一面是密密的绒毛。
贾朓道:「此物为祖父在漠北自胡人处购得,用法极其巧妙。譬如你想扮作
我,只需将其置于清水中泡软,光面冲外敷我面上,晾干后取下,自是我的模样。」
裴如海问道:「各人面部凹凸不一,光面固然乱真,背面如何与自己贴合?」贾
朓道:「此时便看出这绒毛的好处了。这绒毛加油后膨胀,贴在脸上,凸处压平,
凹处填满,正好严丝合缝。除非身形面部差异极大,若是那样,也就不必假扮了。」
说话间让裴如海试用,裴如海对镜一照,俨然贾朓的模样,只是细微处略有
不同,不仔细端详分辨不出。贾朓笑问:「此物如何?」裴如海取下面具,啧啧
称奇:「真乃宝物也。」贾朓道:「便将此物送于你了。」裴如海慌道:「小僧
何德何能,万不敢受此大礼。」贾朓道:「此物于我用处不大,日后在你危急之
际或能凭此物脱困。这几日下来,我已当你是忘年交了,小友不必客气。」裴如
海推辞再三,见贾朓执意要送,这才接了。
次日一早,裴如海拜别贾朓. 贾朓将临摹好的线路图交与他,又给他多备了
些盘缠,吩咐车马送他到东光县,方依依惜别。
回到普照寺,裴如海找长老复命。长老道:「海公天资聪慧,又识梵文,大
有前途。只是看你眉目之间,尘世羁绊太重,恐有损修为。还需多加诵读《般若
波罗蜜多心经》才是。」裴如海应了,辞别长老,向德州南行。
3
裴如海地图在手,少走了许多弯路,四五日便到了德州。
德州西临大运河,往来南北商贾或摆摊或开店,较蓟州繁盛许多。裴如海看
了一日热闹,听闻董子读书台的书台夕照为德州十景之一,心想既然到了,何不
去看看。
转过天巳时方起,在客栈吃了些素食,不紧不慢出门。裴如海一路走马观花,
暗自掐算时间,既是夕照,黄昏时分看才是最好。及至读书台,裴如海先去茶坊
吃了茶,歇息片刻,才慢慢观赏。此时正值酉时四刻,裴如海站在读书台上,极
目远眺,只觉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伴着落日余晖,裴如海缓缓下了石阶,
几个小乞儿跑来讨钱,裴如海笑道:「好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随手掏了二
百来文铜钱,给乞儿们分了,众小乞见他出手大方,纷纷磕了几个头,方才散去。
返程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稀少,裴如海加快脚步,想着回去饱餐一顿,好
好睡一晚,明日便启程了。
途径一片树林时,蓦地跳出一条大汉,手持解腕尖刀,喝到:「兀那和尚,
留下买路财!」裴如海大惊欲逃,身后却另有两人手持棍棒拦住了去路。裴如海
哀求道:「小僧云游四方,哪有钱财,还请好汉放过。」当前那人道:「你这贼
秃,方才给乞儿们出手可是大方得紧。我兄弟又不是今日才干这剪径勾当,岂能
为你所诓。」裴如海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被贼人盯上。无奈只得将身上金银悉
数掏出,共有三十几两银子,另有二两黄金却是贾朓所赠。众贼不料他如此有钱,
一人道:「本想打打牙祭,不想遇到了肥羊。」又一人道:「这秃驴怕不是寻常
行者,若是报官……」当前那人道:「说不得,只怨你命短了。」裴如海听这几
人口气竟是要谋财害命,心中大骇,脚下却无半分气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闭
目待死。
只听一声爆喝:「大胆毛贼,竟敢伤我佛门弟子!」说时迟那时快,一头陀
手持两把雪花镔铁戒刀直抢过来,挥刀便斩,一贼举棒相格,咔嚓一声,那贼连
棒带头颅被劈做两半。另一贼挥棒扫他后背,头陀一刀挡开,另一刀挥出,登时
将他开膛破腹。当前那贼把解腕尖刀朝头陀面门一扔,转身就跑。头陀闪过尖刀,
右手戒刀飞出,直将他钉在了树上。
裴如海死里逃生,忙向头陀叩首:「师父救命之恩,弟子无以为报,愿将这
些金银赠与师父。」那头陀道:「你这点散碎银子还入不了洒家法眼,我且问你,
你是哪家寺庙的和尚?」裴如海道:「弟子乃蓟州报恩寺裴如海,法名海公,师
从悟痴大师。」那头陀笑道:「原来是悟痴那老和尚的徒弟。悟痴气量虽小,为
人确是不错。」那头陀从树上拔下戒刀,用贼人衣裳擦拭干净,收回刀鞘,拉起
裴如海道:「快走,莫让官兵看到。」
二人疾走,至小河边头陀洗去身上血迹,换一领皂布直裰,问道:「你可有
住处?」裴如海道:「弟子在四海客栈要了客房,师父若不嫌弃,与我同住便是,
还要请教恩公法名?」头陀道:「如此甚好。我法名广惠,按辈分你叫我师兄便
是。」回到客栈,裴如海唤小二送上两盘牛肉、一只肥鹅、几样菜蔬,又叫烫了
两角酒,请广惠坐定,自己下首坐下。
裴如海道:「师兄顷刻便将那三贼斩于刀下,端的好刀法。」广惠得意道:
「洒家驰骋江湖多年,若单论刀法,能胜过我的,委实不多。」饮了口酒,道:
「不过江湖中卧虎藏龙,两年前我途经渭州,遇一郑姓屠户,号称郑一刀,任你
买多买少,他便只是一刀,称重分毫不差。他虽不会武功,若论刀法精准,却是
在我之上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各自歇息。
裴如海睡至半宿,朦胧中只觉耳边飕飕啸响,醒来四处查看,原来是那两把
雪花镔铁戒刀在刀鞘中铮铮作响。只听广惠道:「师弟勿怕,此刀每晚如此,已
近一年。」裴如海听广惠语声清晰,奇道:「师兄难道一直未睡?」广惠翻身坐
起,叹道:「想是我杀的人多了,这大半年一直夜不能寐。」裴如海点上蜡烛,
拿了残酒,与广惠秉烛夜谈。原来广惠少年时受尽欺侮,以致性情乖张。武功大
成后下手从不留活口,虽杀的多是奸恶之徒,误杀的好汉却也不少。裴如海道:
「我为师兄讲讲《月光菩萨经》可好?」广惠道:「左右无事,你说便是了。」
当年月光大王统领四大洲,国泰民安。大王一心虔诚求佛,散尽财物尚觉不
够。一日,恶眼婆罗门到来,竟想让大王布施自己的头颅。民众皆惊,唯独月光
大王十分欢喜,自断其头。一时大千世界发出六种振动,虚空中一切天人赞言道:
「善哉善哉,今月光天子当得成佛。」如此,月光大王便成了月光菩萨。
广惠触动心事,潸然泪下道:「枉我出家多年,修为远不及你。不瞒你说,
近日来我自觉罪孽深重,只想放下屠刀,只是心中难以决断。今日听你讲经,心
安了许多。」
裴如海轻轻梵唱,广惠听着竟睡着了,那戒刀也不再啸响。
广惠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第二日午时方醒,起来呆坐床上,裴如海打招呼
也不理会。良久,广惠大笑三声,道:「师弟,我要还俗了。」裴如海问:「师
兄何出此言?」广惠道:「我当初只道谁欺侮我,我便杀了谁,如此我便能快活。
孰料杀的越多,越不快活。那刀在我手中,也是一日重似一日,既如此,不若放
下。我想效仿那郑屠户,做些小本生意,安身立命吧。」
裴如海笑道:「阿弥陀佛!恭喜师兄顿悟。佛法修行,出家还是还俗本就一
样。」又问:「师兄意欲何往?」广惠道:「听闻聊城莘县有一十字坡,我在那
里选一风景秀丽之处,先把刀埋了。而后一路向西,找个投缘的所在,从此过安
生的日子。」裴如海道:「我去菏泽必过聊城,刚好与师兄同行。」
二人收拾行囊,结伴而行。
4
来到高唐县时,恰逢雨后,难得凉爽。
用罢晚饭,广惠拉裴如海出门。雨后空气甚是新鲜,二人走了一会儿,广惠
道:「师弟,我还有一心愿,想做一破戒之事。」裴如海诧异道:「难道师兄又
要开杀戒?这一路可不曾有人得罪师兄。」广惠微微一笑道:「此杀戒非彼杀戒,
师弟且随我来。」
不多时,广惠带裴如海来到满春院,裴如海方知师兄是要逛窑子。裴如海尚
自踌躇,广惠已把他拽进了大门。鸨母见有客到,忙上前招呼。裴如海见这妈妈
三十上下,颇有风韵,心道:「这个妈妈好年轻。」广惠道:「不想妈妈如此年
轻貌美,洒家幸会了。」鸨母笑骂道:「你这和尚好不正经,刚来便拿老身消遣。」
随即高声叫道:「碧翠、小红、菊姐、梅香,出来接客啦。」只见楼上莺莺燕燕,
走下四位妙龄女子。裴如海定睛一看,大失所望。这四女或发枯而牙黄,或腮阔
且臀宽,或身矮偏体胖,或口大却眼小。
广惠呆愣片刻,问道:「妈妈可还有姿色好些的姐姐么?若都是这般模样,
便不打扰了。」鸨母道:「二位师父想是见过世面的,也罢,我叫花魁如意下来。」
挥手让四女退下,吩咐丫头去请。见花魁下楼,广惠道:「这位姐姐果然比那几
个庸脂俗粉漂亮许多。」鸨母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家如意乃高唐县头牌,号
称高唐李师师。」裴如海暗道这高唐李师师姿色尚不如潘甚青的娘子杨氏,只是
胸脯高些。如此看来,京城李师师怕也不过如此,最多胸脯更高些罢了。
广惠拍手道:「如意如意,甚合我意,只是我这师弟没人陪伴,妈妈可愿意
做他生意?」鸨母面色一沉道:「你这和尚胡说些甚么,老身早就不接客了。我
满春院这许多姑娘,难道没一个能陪他的?」裴如海主意已定,既来之则安之,
在窑子里初试云雨情却也不错,何况鸨母又如此妩媚。遂摸出十两银子,放入鸨
母手中道:「还请姐姐成全。」鸨母见他眉清目秀,出手也阔绰,不禁眉花眼笑,
道:「也罢,老身就破例一回。」
约摸一柱香的工夫,广惠从如意房中出来,到厅里喝茶。又过了一柱香工夫,
裴如海才出来,鸨母紧紧挽他右臂,眼中尽是爱怜之意。广惠失声笑道:「人不
可貌相,师弟好本事。」鸨母道:「你师弟何止好本事,本钱也好得很呢。」二
人大笑,裴如海心中却不以为然,原以为男女之事如何玄妙,这番下来,未见得
较男风高明多少。鸨母送二人出门,临别对裴如海道:「小哥下回路过,千万再
来,不收你钱便是。」
回到客栈,广惠又揶揄裴如海。裴如海为免尴尬,岔开话题:「师兄,那日
你说我师父气量不大,是何缘由?师父平日待我们多宽厚,不似心胸狭隘之人。」
广惠道:「可听说你有一师叔,法名悟凡?」裴如海道:「我此次去荷泽亿城寺,
正是奉师父之命,请悟凡师叔回蓟州。」广惠「咦」了一声道:「当年正是你师
父逼走的悟凡,如今又要请他回去,怪哉。」
见裴如海一脸茫然,广惠道:「我听长辈说,悟痴悟凡原本情同手足,悟痴
沉迷佛法经书,悟凡却偏好奇门异术。一次悟凡外出云游偶遇异人,二人秉性相
投,异人倾囊相授,传了他一身本事,据称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裴如海不
信,插话道:「如此说来,只怕师叔遇的是神仙。」「此话或有夸大之处,但悟
凡回寺后,救死扶伤、消灾解难,着实帮了许多信众,报恩寺名声一时盛极。」
广惠续道:「此时悟痴已升为住持,岂能让悟凡盖过风头。他约了一干师兄弟,
以异端妖术之名,竟将悟凡逐出山门。」裴如海摇头:「师父说请师叔回来,要
把住持之位传给他。此话不像做假。」广惠沉吟道:「你师父年纪大了,对往事
心生悔意,也未可知。」裴如海不得其解,又觉浑身疲乏,径自睡了,一夜无话。
十日后,到了东昌平府。裴如海想多留广惠几日,故意道:「东阿县阿胶名
扬天下,师兄可愿随我前往?」莘县在东昌平府西南,东阿县在东南,如此往返,
又多了几日。广惠摇头道:「我不去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吧。」裴如海无奈,
只得在太白楼为广惠饯行。
出了酒楼,二人皆有七八分醉意,广惠道:「我这些年做和尚,酒色财气,
种种戒律都破了,对佛祖可谓大不敬。还俗后,我须多行善事,只当是亡羊补牢
吧。」裴如海连称「善哉」。广惠又道:「埋刀之后,世上再无广惠和尚。十字
坡便是我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地。」说罢,双手合十口称「阿弥陀佛」,转身
就走,再不回头。
裴如海呆呆望着广惠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雇车,去往东阿县。一路思
索:「我善事不少做,破戒却也多,佛祖若有知,不知如何奖惩。」
到了东阿县,找家客栈住下,裴如海酒意上涌,倒头便睡。梦中隐约听到隔
壁有人不停咳嗽,一夜竟似未停。
5
翌日,裴如海出了客房,见院中有一老者,一面咳嗽一面煎药,想是隔壁客
人。
裴如海问小二得知八爷胶庄首屈一指,便直奔而去。
东阿县大小胶庄甚多,八爷胶庄规模宏大,宛如鹤立鸡群一般。裴如海让伙
计称了两斤上好的阿胶,用木匣盛了,犹豫了一下,又多买了半斤。
裴如海拎了阿胶,路过一家胭脂铺时,见铺前一妇人体态婀娜,不免多打量
了几眼,恰好那妇人结了账,扭过身来,裴如海仔细一看,竟是潘甚青的娘子杨
氏。裴如海大窘,正欲转身离开,杨氏刚好也认出他来,见他要走忙跑过来,一
面喊:「海公且慢,我有话说。」裴如海只得停下,假意道:「多日不见,夫人
别来无恙?」杨氏道:「此处说话不便,咱们找个清静的茶舍吧。」
杨氏看怡然园雅致,带他上了楼,找靠窗僻静处坐了。待伙计上了香茗,铺
了果子点心,便吩咐伙计下去,如无招呼休得打扰。饮了杯茶,杨氏问道:「海
公,那日我走之后,家里如何?」裴如海道:「那日潘庄主见夫人不在家,便急
着打听。一老农说夫人向西回娘家了,潘庄主忙带人急追。小僧接着南行,之后
便不知了。」杨氏掩口笑道:「我料相公必定追来,故意和老翟头说向西,待出
了潘庄,我们转而向南,他哪里找去。」
杨氏喝了口茶,叹口气道:「枉我煞费苦心,不想一番心意喂了狗。」裴如
海诧异道:「夫人何出此言?」杨氏忿忿道:「我看王大精壮老实,本想托付终
身,岂知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我二人在此定居已有月余,王大见我所携财物甚多,
活计也不做了,每日只是饮酒赌钱。如此下去,再多钱财,总要坐吃山空。我劝
他做些小本买卖,他反抱怨只想做园丁,不想做生意,可此处哪有大户人家雇园
丁的。唉,什么海枯石烂,大半月人心就变了。」
裴如海小心问道:「既如此,夫人作何打算?」杨氏道:「没奈何便只能回
潘庄了。」裴如海奇道:「夫人难道不怕潘庄主责罚?」杨氏轻拢发髻,轻笑道:
「我家相公俨乎其然,实则心软。我若回去,他颜面好看,想来也就不再追究了。
更何况我娘家与他家,渊源颇深,他也要有所顾忌。」裴如海笑道:「如此也好。」
二人饮了回茶,裴如海转念一想,问道:「夫人这般打算,王大何去何从?」
杨氏皱眉道:「王大只怕打死不敢回去,我若要走,他纠缠起来也是麻烦。」想
了片刻道:「海公可有甚么良策?若能打发走他,妾身自当重谢。那日你我未了
之事,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裴如海见她眼波流转杏目含春,心神一荡,忙到:
「待我细细思量,这几日我就在聚贤客栈,夫人有事去那里找我便是。」
出了茶舍拜别杨氏,裴如海回到客栈。苦思冥想半日,眼见日落西山,仍无
甚良策,自嘲道:「红颜固是祸水,偏偏勾人魂魄,勘破谈何容易。」
这夜裴如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隔壁不时又传来咳嗽声,听声音竟似更重
了。裴如海披衣而起,来到隔壁,轻叩房门问道:「老丈睡了么?」房门打开,
果然是白日煎药那老者。老者面色憔悴,有气无力道:「老夫久咳不愈已十数天,
夜间尤其隐忍不住,想是惊扰了小师父,还请勿怪。」裴如海道:「老丈切勿多
虑,小僧听老丈咳嗽越发重了,不知哪位大夫开的药方。」老者道:「老夫手头
拮据,请不起大夫,让一游方郎中开的药。」裴如海道:「小僧乃蓟州报恩寺裴
如海,略识歧黄之术,能否为老丈把把脉?」老者道:「如此自然好,只是有劳
高僧了。」
老者请裴如海进屋坐下,伸出胳膊让他把脉。裴如海望闻问切后,道:「老
丈这是手太阴肺经受损,肺热阴虚之症。」老者重咳几声,喘息道:「原来如此,
那郎中非说我受了风寒。我正自奇怪,炎炎赤日,哪来的寒气。」裴如海道:
「老丈莫动肝火。此病虽为庸医所误,现在医治却也不晚。」回房从那半斤阿胶
中取出几片,用沸水化了,让老者服下。老者尝出阿胶,忙道:「阿胶珍贵,老
朽怕付不了钞。」裴如海笑道:「老丈还请放心,出家人积善行德,不收分文的。」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道:「我周侗行走江湖,凡受人恩惠,从来涌泉相报。今日
德蒙高僧治病,他日若有用到周侗处,定当水火不辞。」
裴如海见他说这番话时气度不凡,虽不知周侗何许人也,想来也是位江湖豪
客。裴如海客套了一下,道:「老丈还请躺到床上闭目养神,若能睡着才好。阿
胶虽对症,还需其他几味药辅佐,天亮后我配好药再来。」周侗自是没口子感谢。
次日,裴如海去药铺买了几味药,拿阿胶用蛤粉炒了,配上马兜铃、牛蒡子、
杏仁,让周侗服了。如此三日,周侗气色大为好转,咳的轻了许多。周侗赞道:
「师父药到病除,这医术堪比扁鹊华佗啊。」裴如海道:「前辈谬赞了。《医喻
经》有云:医分四等,初等识知某病应用某药,二等知病所起随起用药,三等已
生诸病治令病出,四等断除病源令后不生。小僧不过学至二三等而已。」周侗大
笑道:「你这二三等,已强过世上大多沽名钓誉的名医了。」
6
裴如海每日煎药,周侗怕他嫌闷,给他讲了不少武林轶事,其中不乏自身亲
历。裴如海才知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竟是武术大家,尤擅箭术。这日周侗
讲的是春秋神箭手养由基,有人曾故意刁难,出题让他射中一只蜻蜓又不准射死,
只见养由基一箭射出,蜻蜓应声跌落,不住扑腾,原来他射断了一片翅翼。裴如
海咋舌道:「养由基箭术,神乎其神啊。」周侗道:「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皆由
他而来,他号称养一箭,对阵从来一箭制敌。可惜后来遭人埋伏,被乱箭射死,
万箭穿心却也是由他而来。」
正说话间,突听有人喊:「海公在么。」裴如海门前一看,原来是杨氏。忙
从周侗房中出来,请杨氏进了自己客房。
杨氏急道:「海公可想出甚么主意了么,这几日等的我心焦。」裴如海苦笑
道:「夫人太难为小僧了,我又不能打跑他,况且我怕也打他不过。」忽然脑中
灵光一现,道:「或许我打不过,有人打得过。」如此这般与杨氏一说,杨氏大
喜。二人来到周侗房间,裴如海说杨氏是他远房亲戚,遇人不淑,想请周侗出手
相助。周侗虽对私奔之事大大不以为然,但看在裴如海面上,还是应承下来。
转天一早,裴如海和周侗去杨氏住处拍门。见一精壮汉子开了门,裴如海问:
「你可是王大?」那人应了。裴如海道:「我受潘庄主所托,带夫人回去。潘庄
主仁厚,未令我抓你,你自行去吧。」王大将信将疑,道:「信口雌黄,你有何
凭证?」裴如海道:「你问夫人认得我么?」此时杨氏也已到门口,闻声便做惊
惧状,点了点头。王大道:「纵然是真,就凭你们两个,怕不是我对手。你现在
滚开便罢,如若不然,挤出你们的卵黄喂苍蝇。」话音未落,只见周侗一闪身,
王大平平飞起,扑通一声跌落院中,众人竟没看清周侗如何出手。王大只觉浑身
疼痛,挣扎欲起,周侗早一脚踏在他胸腹之间,喝道:「吃里扒外、勾引主母,
本该取你性命。难得主人心善,放你一马,你若再不知好歹,老夫挤出你的卵黄
喂苍蝇。」王大吃痛,连连讨饶:「爷爷饶了小人,小人这就滚得远远的。」周
侗才放他起来。
杨氏假意心疼,取出二十两银子给他,道:「你离开这里,找个村庄,娶妻
生子去吧。」王大泣道:「小人原不值夫人如此厚爱,若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夫人。」蹒跚出门而去。
杨氏沏了茶,摆了果子,三人坐定说话。裴如海问周侗:「前辈欲往何处?」
周侗道:「我与大弟子卢俊义约好八月廊坊相见,不想因病在此,耽误了许多时
日。」裴如海道:「小僧有个不情之请,前辈此去廊坊,想来能路过潘庄,前辈
能否将我表嫂护送回家?」周侗道:「也罢,送佛送到西,老夫答允你便是,只
是盘缠怕是不够。」杨氏笑道:「我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还请前辈笑纳。」周侗
摆手道:「哪用得这许多。」杨氏道:「前辈一路辛苦,小小心意,何足挂齿。」
周侗坚辞不受,只说路上用多少便是多少,又对杨氏道:「你收拾好行李,明日
我去雇车,咱们后日启程。」杨氏连连点头,道:「有劳前辈啦。」又说了些闲
话,周侗估摸王大走的远了,起身告辞。裴如海道:「我帮表嫂拾掇一下,稍后
便回。」
待周侗出了门,杨氏上好门栓,回眸笑道:「小师父,咱们再续前缘吧。」
使一招老藤缠怪树,朝裴如海直扑过来,裴如海也不客气,抱住杨氏腰身来到屋
内,还一招浩气贯长虹,扑倒床上。二人各施手段,扭作一团,斗得昏天黑地。
两日后,裴如海接了杨氏,杨氏上车前悄声问道:「心肝可愿还俗?倘若与
你长相厮守,此生无憾矣。」裴如海道:「我曾发愿终生侍奉佛祖,这两日与夫
人一起,已是罪过了。」杨氏道:「记得常来潘庄看我。」红着眼圈上了马车。
裴如海转到车前和周侗道别,临行叮嘱:「前辈此次为庸医所累,多少落了
病根,日后切忌贪凉,尤其夏秋二季。」周侗笑道:「小兄弟妙手回春,老夫直
觉身子较以往更加强健了,想来不会有大碍。」裴如海见他不以为意,只得含笑
分手。数年后,周侗与关门弟子秋日赛马,大汗淋漓回到书房,嫌热脱了外裳,
果然染疾,卧床七日后痰涌而终。此为后话不提。
送别二人,裴如海回到房中,但觉腰背酸痛,腿脚无力,想是这两日操劳的
狠了,索性躺到床上蒙头大睡。梦中与大师兄广相在山涧中嬉戏,说不出的畅快,
正潜水想捉弄师兄,师兄却不知去向,裴如海大急,陡然惊醒,一身冷汗。裴如
海呆坐半晌,方又睡去。
又歇了一日,裴如海打点行囊,结账出门。经过八爷胶庄时见一商贩抱一大
包裹正追着几个小厮,嘴里不住喊「捉贼,捉贼」,那些小厮手脚矫健,三两步
便跑远了。商贩面如土色,坐在地上,街上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散了。
裴如海上前问道:「这位施主,被偷财物可是甚多?小僧愿陪你报官。」商
贩丧气道:「多是不多,只是我买了好多阿胶,荷包里只剩些雇车回家的散碎银
两,小贼偷了荷包,可叫我如何是好?」裴如海问:「施主家在何处?」商贩道:
「南面阳谷县。」裴如海道:「小僧正好要去台前县,我将你送至景阳冈可好?」
商贩展颜道:「多谢师父!景阳冈是阳谷县地面,到了那里,我便不愁了。未请
教师父大名?」裴如海道:「小僧是蓟州报恩寺裴如海,施主如何称呼?」商贩
道:「在下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
7
裴如海雇了车,与西门庆同行。闲谈得知,西门庆在阳谷县开了家生药铺,
生意一般。此次买了许多阿胶,想到衙门四处打点,谋些公事,也好多挣些银子。
西门庆药铺经营虽差,对药材却了如指掌,一路说下来,倒也为裴如海解开不少
迷惑之处。
三日后,来到景阳冈。西门庆心存感激,非要请裴如海吃饭,「我与这里酒
家相熟,饭钱都记在药铺账上。」裴如海恭敬不如从命,与西门庆进店里坐了。
店家见是西门庆,甚是欢喜,切了三斤熟牛肉,放上两碟热菜,满满筛了两碗酒,
放在二人面前,自己在一旁陪着。
西门庆举碗道:「师父请。」裴如海正自口渴,举起碗一饮而尽,喝了声彩:
「这酒力道好大。」西门庆笑道:「他家虽是村酒,却是老酒滋味,后劲绵长,
师父慢些用。」店家道:「我家的酒,号称三碗倒,客人来我店中,喝了三碗便
醉倒了,熟客中有口皆碑。只是不知为何,过往生客一听这名字,便不敢要了,
有的更是饭也不吃就走。」裴如海念了两遍「三碗倒」,失声笑道:「你这倒也
倒也,好似酒中掺有蒙汗药一般,生客怕你是黑店,当然要跑。」
西门庆与店家面面相觑,忽地大笑。店家道:「多亏师父指点迷津,不然还
要耽误多少生意。不如师父帮我取个名吧。」裴如海想了一想,道:「过往行人,
多是要过前面的景阳冈,唤做三碗不过岗如何?」西门庆拍手道:「此名好记,
又能告知客人休得贪杯,妙哉妙哉。」店家喜道:「明日我便在门前挑一面招旗,
写上三碗不过岗。」三人大笑。
裴如海既知酒烈,不敢多喝,喝了两碗便罢。饭后,西门庆扶裴如海上了马
车,道:「师父帮我大忙,不敢相忘。他日师父来阳谷县,便去西门药铺寻我,
定当好生招待。如若我发达了,咱们便去阳谷县第一酒家狮子楼,不醉无归。」
裴如海应了,与他挥手告别。
到了台前县,裴如海稍作休息,算算离开蓟州已近两月,不由思乡情浓。一
路不再耽搁,自台前南下范县,在渡口乘船过黄河,再换乘马车,七八日后到了
菏泽。
裴如海先安顿下来,又沐浴熏香剃头,这才前往亿城寺拜见师叔。知客僧问
明来意,道:「近十余年,悟凡师父大多都在开封栖凤庙修行。今年是四月份去
的,海公可去那里找他。」裴如海请知客僧绘了草图,参见过方丈,又在各殿拜
了诸神佛,这才出寺。
裴如海一路赶来,本就疲惫不堪,又没见到师叔,多少泄气。好在亿城寺周
围景致不错,裴如海心想不如休息两日,重整旗鼓再去开封。前行不远,见路旁
并排立着两个祠庙,一个是荆轲祠,一个是忠义祠。裴如海知道荆轲,好奇忠义
祠所供何人,便走进门去。
忠义祠里供着两个书生模样男子,看院中碑文记载,此二人是羊角哀与左伯
桃。这羊角哀本是春秋燕国人,闻楚王善待士,与好友左伯桃同赴楚。途中逢雨
雪,衣薄粮少,伯桃遂并衣食与哀,自躲入树中待死。哀独行仕楚,显名当世,
启树发伯桃尸改葬之,后亦自杀。「羊左之交」便是由此而来。裴如海暗自感慨:
「羊左之交义薄云天,他日我逢绝境,不知谁会舍命救我。」
两日后,裴如海养足精神,直奔开封。一路离京城愈近,愈见奢华。这日终
于抵达开封府,但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好个风水福地;市列珠玑,户盈罗
绮,更多销魂洞天。裴如海自忖家境殷实,多有见识,到京城一看,自己还是个
下里巴人。
按图索骥,不到半日便找到栖凤庙。栖凤庙甚小,远非他所料。推门进庙,
殿前无人,看来香火冷清。裴如海略有轻视之意,猜测师叔所谓修行,不过是为
亿城寺轻慢,自欺欺人罢了。裴如海高声道:「有人么?」连喊三声,不见回应。
正想去禅房时,忽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提至半空,裴如海左顾右盼不见有人,直吓
得魂飞魄散连呼「救命」。
禅房门开走出一老僧,看到裴如海,咦道:「我还道何方狂徒,在此大呼小
叫,不想竟是佛门弟子。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如此不懂规矩?」裴如海忙道:
「弟子是蓟州报恩寺的裴如海,悟痴师父的徒弟,来找悟凡师叔。弟子见左右无
人,怕找不到师叔,和师父无法交待,心急如焚失了礼数,还请大师恕罪。」老
僧点点头,衣袖一挥,裴如海缓缓落到地面。
裴如海见老僧如此身手,心中已有计较,忙拜倒在地道:「弟子见过师叔。」
老僧道:「你这小和尚倒是机灵,师兄眼光不错,起来吧。」扶起裴如海,二人
禅房说话。裴如海禀明了来意,问:「师叔随我回报恩寺可好?」悟痴道:「我
一时心意未决,你千里奔波,甚是辛苦,先在这里住上几日吧。」裴如海合十道:
「弟子遵命。」
裴如海见栖凤庙只有少许米面,便出门买了些新鲜菜蔬、瓜果梨桃,又去茶
叶铺挑了些好茶,每日悉心服侍。悟痴看他心诚,早晚二课时唱经又好听,几日
下来,慢慢对他另眼相看,话多了起来。
8
这日无事,裴如海问悟凡:「弟子刚来那日,师叔用的何种仙术,令小侄身
悬半空、动弹不得?」悟凡笑道:「那招叫镜台高悬,算甚么仙术,雕虫小技而。」
裴如海惊呼道:「这竟是小技!传闻师叔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莫非是真的?」
悟凡似笑非笑道:「师兄一辈子精研佛法,怎么教出你这等蠢材。」见裴如海不
解,又道:「『令诸众生于自心法如实证觉』,你总是知道的。」裴如海道:
「语出《菩提心观释》,弟子烂熟于心。」悟凡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
既烂熟,当明了普度众生才是咱们潜心求佛的根本,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只是
末节。」
裴如海略作思索,恍然道:「师叔点拨的是,度一人是度,度万人也是度,
尽力而为便是。长生不老,不过是度的多些。弟子还是执念过重了。」悟凡见他
领悟得快,笑道:「你资质尚可,方才说你蠢,倒是师叔的不是了。」
悟凡又问:「帝王将相、名士大儒皆求长生不老,长生不老真是莫大福泽么?」
裴如海闭目沉思,大半柱香之后,斟字酌句道:「『当知色法自性,不生不灭、
非染非净』,故尘世众生,求长生不老,无可厚非。然『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只生不灭,对我佛门中人而言,却是落了下乘。」
裴如海所说第一句源自《了义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二句源自《般若波罗蜜
多心经》,看似相似,本质却大不同。他这般绞尽脑汁,实是把以往所学融汇贯
通。说出这番话后,自觉佛法修为,又上一层。裴如海睁开双眼,见悟凡含笑点
头,想来自己所悟不差,不由欣喜。
悟凡道:「师兄有你这样的弟子,应能无憾了。你回去转告悟痴师兄,报恩
寺不用我去,有你便可。」裴如海苦苦相劝,悟凡心意不改。裴如海暗道:「请
将不如激将,姑且一试吧。」便道:「弟子曾听得些谣言,说当年师父将师叔逐
出山门,师叔可是心存芥蒂?」
悟凡呆立良久,长叹一声道:「师兄不曾对不住我,却是我对不住他。」
原来悟凡习得异术后,一时名声大噪。同门师兄弟看的眼热,纷纷求悟凡相
授。悟凡心知此类异术若广为流传,一旦为奸人所用,必将酿成大祸,故从不答
应。不少师兄弟因此怀恨在心,妄图加害于他。悟痴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升为住
持后,立即以传播妖术之名,将他逐出报恩寺。悟凡下山不久,悟痴便暗中安排
他去了亿城寺,悟痴与那里多名高僧相交甚笃,悟凡颇受关照。
悟凡道:「痛定思痛,从此我只在寺中吃斋念佛,再不显露本事了。外出云
游之际,偶尔才一显身手。十多年前来到栖凤庙时,此处已无僧众,破败不堪,
却正合我意。我稍加修缮,在此修行,也不会为外人知。」裴如海长吁一口气道:
「原来如此。」悟凡道:「师兄为我徒担多年骂名,我若回去,岂非更显得师兄
教徒无方,竟无人能继承衣钵?是以万万不可。」
听了这些前尘往事,裴如海深知师叔心意,便不再提了。
转天,悟凡道:「昨夜我左思右想,佛法经文你所学甚多,无需再教你什么。
但你几无防身之术,行走江湖太过凶险,不如和我学些法门,回蓟州也能帮上师
兄。」裴如海听他言外之意,竟是想传些异术给他,心中大喜,忙道:「多谢师
叔。」
悟凡传了他扑朔迷离脚和一叶障目术,前者是一套步法,辗转腾挪逃命之用,
后者是障眼术,迷惑敌人以脱离困境。裴如海勤加修炼,有悟凡的法力加持,进
步极快,二十余日过去,已有小成。裴如海心中疑惑,师叔所授虽然精妙,却也
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奇门异术。
这日早课后,悟凡道:「你现在足以自保,今日教你一心诀,尽快记下。」
心诀不长,三百余字,却都是梵文。好在裴如海学过梵文唱经,多少懂得一些,
半日便勉强记住。当晚悟凡为他详细讲解,这心诀原来是大慈大悲移魂换体咒,
修成之后,能将他人魂魄换入自身体内,反之亦然。
裴如海听得心惊肉跳,问道:「习得此术,衰老之际只需觅得一强健之体强
行换入,当能多活数十年。但如此岂非堕入魔道?」悟凡道:「既是大慈大悲,
怎会巧取豪夺。如若强换,必遭天谴,施法者轻则法力全失,重则魂飞魄散。用
此术须有慈悲心,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裴如海一急之下脱口而出:「对自己全
无好处,此术何用?」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忙道:「罪过罪过,弟子愚钝,师叔
勿怪。」
悟凡笑道:「无妨无妨,我当年也如是说。此术的妙处在于施法者牺牲之后,
魂魄再也不用去那六道轮回,若想就此涅槃,自然得道,若留恋世间,可寻那刚
刚离世的躯体还魂,尽享不同人生。比如男子做腻了,魂魄找女子躯体便是。」
裴如海听得心驰神往,道:「这般变化,比长生不老可又胜了一筹。」突然
心中灵机一动,道:「师叔传我此术,莫不是要我和师父互换?」悟凡叹道:
「你果然聪慧,师兄若尚未勘破红尘,用你的躯体便多了几十年时光可以修行,
你奉献自己从此大自由,可谓两全其美。」
裴如海不情愿道:「我亦未勘破红尘,那该如何?」悟凡一愣,道:「你若
不愿,无人可强加与你。如你所言,长生不老实属下乘,于师兄并无太大益处。
我亏欠师兄甚多,总想弥补,也是执念太重。」片刻后又道:「都云太上忘情,
太上岂能忘情。」回禅房不再说话。
9
三日后,见裴如海将心诀记得熟了,悟凡道:「你可回蓟州了,移魂换体之
事莫太在意,一切随缘。」
次日,裴如海先去买了些米面蔬菜放入寺中,然后跪在佛像前开始吟唱《般
若波罗蜜多心经》,没唱几句,来一年轻汉子,取过蒲团径自磕头。裴如海连日
来初次见外人进栖凤庙,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唱罢,裴如海起身找师叔告辞,心中好奇,轻声问道:「这位兄弟是谁?」
悟凡道:「他名唤牛二,家住寺旁榆树街。小兄弟颇虔诚,每次来都要磕头数百。」
裴如海道:「他的岁数,能做到这般,可是难得了。」悟凡神秘一笑,道:「不
错,是以我在蒲团中为他藏了个锦囊。哪日他把蒲团磕破了,自能找到,里面物
事对他大有裨益。」
说话间牛二也已来到院中,裴如海向他微微颔首,二人相识一笑。裴如海拜
别师叔,与牛二一同出寺。
互通了姓名后,牛二道方才听裴如海梵唱悦耳,邀他再唱一曲。这几日裴如
海在寺中一直吃素,嘴里早淡出鸟来,谎称行脚至此已饿的狠了,要去化缘,心
中只想去酒楼大快朵颐。牛二信以为真,道:「我带了吃食,可惜都是酒肉。」
裴如海大喜道:「甚好甚好,不妨事,觅一僻静处便是。」
二人喝酒聊天,裴如海信口胡侃,牛二学问见识远逊于他,只听得云里雾里,
头晕脑沉。裴如海见他高大威猛,不由得起了相惜之意,拿话撩拨了几句,牛二
懵懵懂懂不解其意,裴如海知他并非同道中人,终不能直男而上,心中暗暗惋惜。
酒足饭饱,裴如海高歌一曲,与牛二道别。
来到买卖热闹街上,裴如海心道:「难得到了东京,何不买些蓟州罕见的物
件?」正挑选间,突听有人道:「这不是如海兄弟么。」裴如海循声望去,竟是
王押司,这王押司的岳父潘公是裴如海的干爹,按辈分王押司算是干妹夫。裴如
海他乡遇故知,喜不自胜,道:「押司好巧,你怎地也在开封?」王押司道:
「奉上司差遣来此办些公事,今日刚好办完要走,不想竟遇到兄弟。兄弟莫非云
游到此?」裴如海道:「奉师父之命,拜见师叔。也是今日要走。」王押司道:
「我有马车,咱们同归故里吧。」裴如海买了几样东西,随王押司上车。
回程一路马车,月余便到了蓟州。裴如海先去绒线铺,取出一斤阿胶孝敬爹
娘,方回寺复命。
见了师父,裴如海把另一斤阿胶奉上,开始诉说一路经历。唱经做功德自是
多有渲染,破戒之事当然不提。说到师叔不愿回来时,悟痴怅然若失道:「你师
叔执念太重,陷在『菩提是树非树,明镜似台非台』中难以自拔,其实凭他的修
为,早该突破此重境界才是。」
裴如海试探道:「师叔关心师父,多少乱了方寸。但师叔本事委实大的紧,
若真有长生不老之术,师父可愿一试?」悟痴正色道:「所谓道法自然,一切当
顺应天意,我有多少寿命,修多少禅就是。以异术求长寿,舍本逐末而。」
从师父房中出来,大师兄广相正在门口等他。裴如海按捺心情,将带回稀罕
物件分于众僧,说和大师兄有要事相商,吩咐小沙弥门口守着不让打扰,这才与
广相进了禅房。二人小别重逢,倍觉亲切,有分教:这一个利刃出鞘,效裴航奋
力捣玉杵;那一个拨草寻蛇,学韩湘怒吹紫金箫。天雷勾动地火,自有好一番云
雨,不提。
次日裴如海做过早课,见寺后小庵内有一头陀,很是面生,问师弟知是广相
收留的胡道士,来寺已有两月,每日五更敲木鱼报晓,平时便在小庵内过活。
这日温存过后,裴如海把两次艳遇和大师兄说了,广相艳羡不已,感叹道:
「不知何年何月,我也能尝尝女子滋味。」裴如海想起胡道士,问道:「师兄为
何收留那报晓头陀?」广相道:「我出寺办事,与他途中偶遇,我见他古道热肠,
便带他回来,免收颠沛流离之苦。」裴如海啐道:「怕是看中了他的谷道、热肠
吧。」广相脸一红,扭捏道:「山上清苦,又不知师弟何时能回,师弟原谅则个。」
裴如海这才不再计较。
话说悟痴早收到普照寺长老书信,又听裴如海所说林林总总,对他大为放心,
外出做功德便屡屡派他主持。裴如海梵唱了得,大户人家得了面子,也乐得出手
大方,报恩寺海公的名号在蓟州慢慢响亮起来。
转年三月,王押司身染恶疾,不出半月便亡故了。裴如海义不容辞,带僧众
来为他操办后事。到得家中,潘巧云正哭得梨花带雨,裴如海忙劝她节哀顺变。
只见巧云一身素缟,更显得眉如翠羽齿若含贝,裴如海暗道:「一年多不见,干
妹出落的越发标致了。」做足三日法事,裴如海方才带僧众回寺,潘公也将女儿
接回了家中。
这半年来裴如海积攒了不少银子,和广相相商:「寺中亲热,多有不便。不
如在半山偏僻处造一木屋,对外只说清修之用,闲暇之际在那里相聚,岂不快活。」
广相笑道:「还是师弟想的周到。」不多日便选好工匠开工,每日让胡道士送饭,
自己亲自监工。裴如海只出银子,乐得清闲。
又两月,木屋造好,木匠问门前牌匾上如何刻字,广相道:「叫逍遥屋如何?」
裴如海摇头道:「清修之地,不可过于逍遥。」见路旁菊花开的正旺,便道:
「不若叫菊香居吧。」众人皆赞。
10
光阴迅速,近两年过去,悟痴渐感力不从心,吩咐寺中事务交与广相,寺外
事务交由裴如海,自己每日只是参禅打坐。
为大户做法事间隙,常有风流少妇、失宠小妾投怀送抱,裴如海不殷勤不回
绝不承诺,成就了不少露水姻缘。裴如海山下忙碌,广相便和胡道士菊香居厮混,
裴如海情知自己对不住师兄,也就由他们去了。
一日,裴如海睡得正沉,忽见牛二飘来,对他道:「几年不见,海公别来无
恙?」裴如海见他还是数年前模样,夸道:「二哥半点未变,还是这般英气勃勃。」
牛二道:「我半月前已死,因死状太惨怕吓到海公,故而化作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裴如海一惊之下猛地醒来,见窗前有一缥缈阴影,竟是牛二魂魄。裴如海的移魂
换体术已有一定境界,倒也并不害怕,问牛二何以至此。
牛二便将自己如何对杨志怀恨在心,看杨志落魄如何去招惹他,扭打之际如
何为杨志所杀一一说了。裴如海怒道:「杨志那厮太过可恶,他武功高于二哥甚
多,不愿卖刀,赶走就是,何至于杀人。」牛二道:「师父常常告诫我『因果报
应总有时』,我恶事做多了,遭此恶报倒也没甚么。只是我心中牵挂太重,不愿
过奈何桥。那日听海公高论,虽不懂但深感高明,是以来请海公帮忙。我与海公
萍水之交,若不是万般无奈,本不该叨扰,还请海公多多见谅。」裴如海道:
「出家人普度众生,本是分内之事,二哥不必客气。不知二哥何事难以瞑目?」
牛二道:「我家娘子自幼命苦,从未有过安稳日子。我原想金盆洗手,携她
去江南。那日我牛车都已订好,不料被杨志杀了。我尚有许多嘱托不及和娘子说,
如今阴阳两隔,我说甚么她也听不到了。想请海公再赴开封,当我面把我所说转
告娘子,我便死亦瞑目了。」裴如海想了想道:「这个却也不难,待我请示过师
父,安排停当,过两日和二哥再去一趟开封就是。」牛二大喜,长拜不起。
转天,裴如海正要将此事告与师父时,师弟来报说是潘公有请。裴如海只得
带牛二下山去找干爹,一路俩人聊上几句,旁人看不到牛二魂魄,还道裴如海在
自言自语。
王押司死后不久,潘公托人说媒,把巧云又嫁给了杨雄,自己也搬到女儿女
婿隔壁。潘公见裴如海来了,寒暄几句,叫人上了茶点,和他坐定说话。原来王
押司两周年将至,想为他做些功果,裴如海自然满口答应。
见过干爹,裴如海又去探望干妹。说了几句,裴如海只觉巧云眼中有勾搭之
意,便也拿眼神去探,几个回合下来,裴如海便知干妹思春了。这几年裴如海久
经风月,巧云对他而言不过锦上添花而已,也没太放心上。临别之际,见到杨雄
新近结拜的兄弟石秀,裴如海看石秀面色阴鸷,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此人不好相
与。
回寺路上,裴如海道:「干爹家事,我推托不得,二哥的事恐要再过几天。」
牛二道:「海公自去忙,牛二等得及。」裴如海道:「你若嫌闷,这几日随我往
返也无不可。」牛二笑道:「我生前一直在街头行走,没见过世面,便和海公一
起,也能开开眼界。」
当晚裴如海召集僧众去赴道场,打动鼓钹,歌咏赞扬。每逢裴如海唱经,巧
云便晕生双颊喜透眉间。裴如海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只是若与巧云再添风流情债,
难免又要缠绵许多天,牛二怕是等得不耐烦了。裴如海暗道:「答应二哥在先,
干妹妹的情义只得先放一放了。」突然灵光一现,「如此这般,岂不一举多得」。
心意已定,忙眉来眼去与巧云应和。
四更时分,众人困倦,石秀也去作坊睡了。裴如海道大伙儿歇息片刻,自己
与主家说话。来到隔壁小间,二人三言两语表明心迹,忙不迭耳鬓厮磨一番。巧
云道:「此处说话不便,过两日我去报恩寺还愿,再做计较。」裴如海回到道场,
唤醒众僧,送佛化纸,直至五更道场满散,方领众僧作谢回去。到了禅房,裴如
海对牛二道:「二哥勿急,小僧已有打算,过几日便可去开封。」牛二道:「海
公仗义相帮,已是感激不尽,不急不急。」
两日后,潘巧云由丫头迎儿陪着,和潘公一起来寺中还愿。裴如海安顿好轿
夫,自己陪潘氏父女喝酒。潘公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便去午睡。巧云和裴如海趁
机约好,以烧香为号,只要见到烧了,便到后门,迎儿自会接应。再找胡道士每
日五更在后门外报晓,以免睡得沉了,被捉奸在床。商议完毕,二人自然搂在一
处,亲嘴咂舌。裴如海偶一低头,见牛二躺在桌下冲他吐舌做怪,轻声嗔笑道:
「二哥庄重些。」巧云看不到牛二,还道他在说风话,向他下面轻瞥了一眼,腻
声道:「你的二哥不庄重才好。」
11
次日午间斋罢,裴如海约广相来到菊香居。裴如海道:「师兄深以不懂男女
之事为憾,如今有一机缘,师兄可愿一试。」广相道:「那是当然,师弟如能相
助,广相没齿难忘。」心中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裴如海将心中思量和盘托出,
让广相先谎称家中有事,需回去月余,再假扮自己,赴巧云之约,自己便能脱身
前往开封。牛二之事,怕吓到师兄,只说去看望故交。
裴如海取出贾眺所赠面具,让广相试用了,广相惊奇道:「真乃神物也。」
裴如海嘱咐道:「师兄需小心一样事。你我体形相差无几,有了面具之功,足以
乱真,只是声音不大相同。和巧云一起时,悄声低语,应无大碍,但在寺中,众
师兄弟朝夕相处,容易露马脚。」广相道:「师弟所言极是,这可如何是好?」
裴如海道:「明日我装作生病,喉咙嘶哑,告知众人我要在菊香居休养,有事让
胡道士来报就是。」广相道:「妙哉,如此一来,即便偶尔他人到此,我只做不
能说话状,定能敷衍过去。」裴如海道:「此事只能你我胡道士知道,千万不可
泄露。」广相道:「师弟放心。」自去找胡道士不提。
这日晚间,正好杨雄去牢里当值。裴如海见香烧了,便让广相胡道士依计而
行,自己回房睡了。
第二日一早,裴如海被广相唤醒,只见广相欣喜若狂纳头便拜道:「广相今
日才知女子的好处,师弟请受我一拜。」裴如海见他如此,心知此行顺利,大为
放心。早课时,裴如海故作喉咙疼痛难忍,语音含糊,回菊香居休息。不久,广
相也告假完毕,来到屋中。裴如海让广相戴好面具,互换了度牒,又嘱咐了几句,
这才带顶头巾下了山。
路过潘家时,裴如海除下头巾,假意问些法事事宜,见潘氏父女皆无异状,
方才告辞。巧云送他出门,看左右无人,悄声调笑道:「师兄虽是个雏儿,这一
夜梅开五度,也是十分了得了。」裴如海装作尴尬,戴上头巾与巧云道别,心中
对师兄又是好笑又是怜悯。
裴如海一心想速去速回,一路马车疾驰,极少停留。牛二反而劝他多多歇息,
不要过于疲惫。赶路之余,一人一鬼各自聊了从小到大的趣闻。裴如海见牛二虽
是泼皮,本质却还淳朴,一生吃亏在读书太少不识人心上,便常常给他说些经文,
遇到牛二不懂的,更加详尽解释。
半月后抵达开封,牛二近乡情怯,不敢上前,远远飘在裴如海后面。到了榆
树街牛家,裴如海看门锁着,牛二道:「翠花姐许是出门买菜了,有劳海公多等
一等。」二人等了半个时辰,牛二道:「怪哉,姐姐很少出门。也罢,还要烦请
海公跟我去趟耀祖家吧。」裴如海随着牛二指引,来到戴耀祖家。
见了戴耀祖,裴如海道:「小僧是蓟州报恩寺的裴如海,几年前路过宝地,
曾受榆树街牛二的恩惠。今日重返故地,特地想找牛二拜谢,不想他家大门紧锁,
等了多时不见人来,听街坊说施主是牛二挚友,特来打听。」耀祖听了,哽咽道:
「师父来晚了,二哥一个多月前已然被人杀死于闹市。」裴如海故作震惊,听耀
祖把经过说了,又问道:「牛二可有家室?」耀祖道:「二哥亲人早已故去,仅
剩二嫂。那日二嫂得闻噩耗,险些寻了短见,还好被我救下。之后数天,一直少
言寡语,过了头七不久就出门了,听街坊说她去了南方。」裴如海无奈,谢过耀
祖出来。
牛二早已泣不成声,以头撞树,只是他是魂魄,哪里撞得到,不过是头在树
干中出入罢了。裴如海不住劝慰,牛二抽噎许久方才镇定下来。裴如海问:「二
哥接下来作何打算?」牛二道:「没柰何,我便南下碰碰运气,如能找到翠花姐,
待她安顿下来,我再回蓟州找师父帮忙吧。」裴如海道:「二哥小心,我先回蓟
州了。」一人一鬼就此作别。
七八日后,裴如海午夜梦回,又见牛二,裴如海问道:「二哥可找到二嫂了
么?」牛二痛哭失声:「南下岔道太多,我又不识路,连找几日无果,只能回来
找师父讨主意。」裴如海想了片刻,道:「不如二哥还是先和我回寺,待我和大
师兄把身份换回来,寺内事务安排妥当,我陪二哥去南方,沿途也方便打听。」
牛二道:「我已无计可施,便由师父做主吧。」
又过了七八日,回到蓟州。裴如海等到天黑才悄悄来到菊香居,正巧广相要
出门,二人见面,少不得搂搂抱抱一番。裴如海道:「看师兄打扮,今夜又与美
人相约么?」广相笑道:「胡道士刚来过,巧云烧香了。」裴如海道:「师兄今
夜找个由头,和巧云说不能再见了。明日咱们把身份换过来,以免夜长梦多。」
广相道:「这一个月来我与她幽会十余次,死亦无憾了。罢了,今夜之后,再不
去了。」
12
广相走后,裴如海和牛二闲聊几句,便躺下歇息。不知睡了多久,突发噩梦
惊醒,推门一看天已大亮。裴如海心神不宁,又见师兄迟迟未归,心中担忧。想
下山又怕万一和师兄半路相遇,被人看到两个裴如海那是大大不妥,便让牛二下
山打探。
一个时辰后,牛二飘回,连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带些银两吃食快走,出
去觅一隐秘处,我再说与你听。」裴如海心知有变,忙取了几十两银子,包了些
馒头牛肉出门。他自小在蓟州长大,早对山上了如指掌,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
带牛二到了后山一处山洞。躲进山洞,用树枝挡好洞口,忙问:「发生何事?师
兄被杨雄捉了?」牛二道:「师兄和胡道士脱得赤条条的死在街上,官府说是同
归于尽。」
裴如海眼前一黑,坐倒在地,心中伤痛,不能自已。许久,只觉脸上发痒,
用手一摸,原来已泪流满面。裴如海收敛心神,道:「师兄和胡道士绝不会自相
残杀,此事必有蹊跷。八成是事情败露,二人被杨雄杀了,做成互相杀死的样子。
有劳二哥这两日跟着杨雄,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想了想又道:「官府想是派
人告知师父了,师父不知那是师兄扮的,定以为我死了。二哥待会儿先看看师父,
再去绒线铺看看我爹娘,天黑后再去杨雄家吧。」牛二应声飘走。
裴如海在洞中呆呆发愣,脑中尽是与师兄以往种种,每想到从此再也无法相
见,总忍不住泪如泉涌。自以为的妙计,结果却断送了师兄的性命,心中不住道:
「早知如此,不理会巧云也就是了。」突然想起师父常说的「道法自然」,更是
懊悔不已。大半个时辰后,牛二回来,说是悟痴接到通报又惊又怒,当场吐血,
现在卧床休息。裴如海爹娘则是哭得呼天抢地,伙计们在照顾二老。裴如海点点
头:「二哥辛苦。」牛二看他神色有异,不敢离开。裴如海挥手道:「天快黑了,
二哥去吧,我就在洞里等你。」牛二无奈,只得下山。
是夜,裴如海脑海中念头纷杂,一会儿想如何为师兄报仇,一会儿想怎样告
诉父母真相,一会儿又想该不该回去找师父,一会儿又伤心欲绝。毫无头绪之下,
索性背起了《大集法门经》,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背了多少遍,竟睡着了。
睡梦中听到敲钟声,裴如海恍惚间还以为身在禅房,自语道:「好一场恶梦。」
睁眼一看,还在洞中,不禁又悲上心头。耳听钟声还在不住作响,到洞口一看午
时已过,正自奇怪,心中猛然想到:「这般敲钟,定是师父圆寂了。」裴如海身
体如筛糠般发抖,面向报恩寺方向跪下,痛哭流涕,不住磕头,不多时竟晕了过
去。
待悠悠醒转,看见牛二在一旁焦虑不已,裴如海沙哑道:「二哥回来啦,可
有消息。」牛二道:「昨夜没甚么,今早杨雄带潘巧云和迎儿去翠屏山还愿,我
便一路跟随。到得山上一古墓,石秀突然现身。我听他几人言语,原来是石秀觉
察出奸情,暗中杀了广相师兄和胡道士,又剥了他们衣裳,做出自相残杀的样子。」
裴如海大吃一惊,道:「那日我见过石秀一面,他是杨雄的结拜弟兄。师兄罪不
至死,他为何下此毒手?」牛二道:「石秀察觉后,巧云先发制人,诬他非礼,
杨雄把他赶了出去。他杀了广相和胡道士,拿衣服做证物,在杨雄面前自证清白。
又让杨雄逼问巧云和迎儿,三头六面对质,巧云无以为辩,便都说了。」
裴如海叹道:「我初见石秀,只觉此人难打交道,不想心思如此缜密。」想
了想又怒道:「他心胸也恁地狭窄,为这些便杀人。」深吸了口气,又问:「后
来如了?杨雄把巧云休了?」牛二嗫嚅不已,裴如海急道:「二哥快说。」牛二
方道:「杨雄把巧云和迎儿都杀了。」裴如海听了,急怒攻心,竟又晕了过去。
再次苏醒,已是夜间。牛二让他吃些东西,他也不答话,只是默诵《大集法
门经》。良久,裴如海道:「『复次三不善根,是佛所说,谓贪不善根,嗔不善
根,痴不善根』,我自诩精通佛理,实则贪、嗔、痴全犯了。」牛二不敢说话,
只是看着他。裴如海道:「二哥,我不能陪你去南方了。」牛二道:「我理会得,
海公节哀。」裴如海又道:「我气死师父、给爹娘添了丑事,谓之不忠不孝;害
师兄、胡道士、巧云、迎儿惨死,谓之不仁不义。我自知罪孽深重,须得赎罪才
是。」牛二道:「海公勿要想太多。」
裴如海盯着牛二双眼道:「这尘世我已了无牵挂,二哥却留恋太多。我便最
后帮二哥一次吧。」说完,眼中精光大盛,牛二看的害怕,想转过头去却动弹不
得。耳听裴如海道:「二哥勿怕,我要用移魂换体术,将你的魂魄放入我的肉身。
事成之后,你可重回阳间,只是身材长相是我的模样,在蓟州要多加小心。」牛
二只觉周围白光耀眼,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牛二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口干舌燥,缓缓起身,更觉得身
子远不似平日轻盈,以手摸石壁,竟然触到了。牛二又喜又怕,拜倒在地道:
「海公再生之德,让牛二何以为报。」空中传来裴如海的声音道:「二哥,你已
还阳。你前世读书太少,见识不够,这回还需多多历练才是。」牛二道:「牛二
愚鲁,还盼追随海公左右。海公欲望何处,牛二陪你便是。」
裴如海道:「二哥好意心领了。我要去找悟凡师叔领罪,咱们就此别过。对
了,栖凤庙的守寺老僧便是我师叔,他在蒲团里留了东西给你,你自去取了吧。」
话音未落,一缕幽魂飘荡而去。牛二大叫「海公!海公!」却哪里还有回应。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sd225597 于 2020-12-13 12: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