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牛二进了澡堂，舒舒服服的泡在池子里，双目微阖，享受着水温和身旁艳羡
的目光。「不错，就是大，我初次见时也颇意外。」牛二嘴角微扬。
那日，裴如海施法与他魂魄互换后，径自离去。牛二回过神，知道自己不能
在蓟州停留，忙连夜下山，来到裴家绒线铺。当时铺中只有二老，正在守灵，见
儿子现身，自然又惊又喜。他们哪里知道，眼前的裴如海已经是牛二了。
裴父说：「我见尸首便觉可疑，面貌不差，胸腹四肢总是不对。」老裁缝的
眼光果然狠辣。
牛二把和大师兄互换度牒的事说了，自己虽幸免于难，在官府眼里「裴如海」
已死。若要翻案，怕脱不了干系，只能浪迹天涯了。说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心想：「海公，我替你向二老辞行啦。」
１
「广相师父这般本钱，当和尚可惜了。」
牛二听声音，知道是中奉大夫黄照，睁开眼睛，颔首施礼：「阿弥陀佛，黄
大人又拿小僧打趣。」黄照哈哈一笑：「半个月后，家里祭祖，其他人员事务均
已妥当。这阇黎一职，却非师父莫属。」
离开蓟州，牛二直奔开封栖凤庙，指望能找到裴如海和他师叔悟凡，不想里
面空无一人。牛二一时无处可去，好在随身带着广相的度牒，索性住下，自称广
相，对外宣称替师叔守寺。
刚开始的日子，自己的魂魄、裴如海的躯体、广相的身份，令牛二恍惚，时
常思索：「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待如何？」
适应身体不是件容易的事，牛二擅使右手，裴如海却是左撇子，拿东西时常
常两手齐伸，究竟交给哪只手，实在左右为难。裴如海也没有牛二高大，有时眼
见够的到，举手却发现还差一些。照镜子时，也常以为裴如海来了。
最意外的是，裴如海的记忆好像也给他了。有一次梦见和广相亲热，醒来时
后庭既酸且胀，隐隐还有些舒爽，让牛二大感狼狈，忙跑到院中拿井水冲凉。
当然，好处也多。牛二发现自己识字多了，佛经甚至梵文不仅能读懂，还能
以梵文唱出。藏经阁有不少书籍，没事读了些，感觉见识也增长不少。
泡舒服了，让小工搓了后背，牛二和黄照穿好衣服，来到外间就着萝卜喝茶。
有了裴如海的加持，不出半年，牛二就对讲经梵唱颇有心得。眼见带的盘缠
将尽，牛二去找戴耀祖帮忙，说自己犯了事，现假借广相身份行事。耀祖感念旧
情，自然替「裴和尚」保密，凡有上司、同僚家中要做功德法事的，一律举荐栖
凤庙广相禅师。
裴如海梵唱根基很深，牛二原声重现，从来都是宾主皆欢。几次下来，小有
名气，连带栖凤庙的香火也旺了些。牛二自知际遇离奇，不敢贪多，只接耀祖熟
识，对达官显贵敬而远之。
「呦，黄大人也在啊……」牛二一看，那人个子不高，满脸精干，原来是刑
部郎中李冲，忙起身行礼。黄照笑着招呼：「李大人，好巧好巧。这些日子可有
什么新鲜事？」李冲对牛二拱拱手，走到桌边坐下，牛二为他倒了茶，李冲手指
点了两下桌面以示谢意，说：「大人还记得殿帅府制使杨志吗？」
牛二一凛，不动声色的听着。黄照来了精神：「听闻他先失了花石纲，又监
守自盗劫了生辰纲，胆子也忒大了。」李冲摇头：「生辰纲或许他是冤枉的，不
过无论如何失陷于他手，算他倒霉。」黄照点头称是：「可有他的消息，抓到了
么？」「据探子报他在二龙山占山为王，青州府尹嫌功劳小，懒得清剿。」
牛二忍不住插话：「传闻他在闹市杀人，难道不是重罪么？」黄照摇摇扇子
笑而不语，李冲嗤笑说：「丢了生辰纲才是重罪，至于杀个阿猫阿狗，倒也不算
什么。师父佛门中人，不懂这些。」
独自在栖凤庙的时候，牛二常回忆前世，虽然死于杨志之手有些丢人，毕竟
生平还有不少高光时刻。想不到在官家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胸中的波
澜壮阔连做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配。
牛二心里难过，说了几句话后找个由头起身告辞。沿路回庙，一人从身后狂
奔而过，险些把他带倒，没等站稳，又有几人手持尖刀棍棒追去。这场面太熟了，
无非又是泼皮们为争地盘斗殴。看逃跑那人似曾相识，想了想没想出来，摇头作
罢。自己现在是广相师父，和那些事情已经无关了。
回到庙中，坐在床上打坐调息，脑海中搜索裴如海的记忆。半晌之后，失望
起身，从枕头下拿出《大力伏魔印》研读。不知为何，裴如海的种种经历，都能
感同身受，唯独移魂换体术，竟一丝印象也没有，能想起这名字，还是靠自己本
身的记忆。
那日，牛二到了栖凤庙，见左右无人，马上翻找，果然找到了藏在蒲团中的
油纸包，里面有本叫《大力伏魔印》的拳谱和一个小锦囊。牛二小心翼翼打开锦
囊，只有一张纸，写着姜母老鸭汤的配方，旁边注明「大有裨益」。
牛二明白悟凡看他虔诚，特意为他留了拳谱防身，这么看来鸭汤也必有神奇
之处。配方平平无奇，肥鸭老姜，佐以清酱、盐、香葱、大料、花椒等调料，唯
有一味金刚铁皮石斛，不知何物。
问了几处酒家、药铺，谁也不知道金刚铁皮石斛究竟是调料还是药材。仁医
堂的老药师说：「铁皮石斛滋阴清热，这金刚铁皮石斛却从未听过。」牛二买了
些铁皮石斛，照方熬汤，喝了几次，也没感到哪里「大有裨益」。
牛二本就会些拳脚，学了半年伏魔掌，再附以裴如海学过的扑朔迷离脚，自
觉功夫远超前世。可一旦想到杨志挥来那一刀，还是觉得角度刁钻避无可避，不
免泄气。
虽说愿赌服输，毕竟心有耿耿。今日听到杨志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得知
仇人下落，忧的是他已占山为王，更加打不过了。牛二摇摇头，重又拿起拳谱，
「练好掌法伺机而动吧。」
２
这夜，牛二又梦到了翠花。翠花也不说话，泪眼朦胧一直看他。牛二千言万
语，偏偏发不出声，心急之下，大叫一声惊醒。
喝了口残酒，来到院中。夜凉如水，皓月当空，牛二心中浮现出刚读的诗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身体大致适应，地图、银两也已准备
停当，是时候去江南了。」蓦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自己怎么如此文雅？唉，换
了身体，连想法也文艺了。
两日后，牛二依约去黄照家唱经，功德圆满。黄大人高兴，多赏了二十两银
子。牛二哼着小曲儿回庙，见耀祖正在等他。
锦儿主人家出事了。林冲发配沧州后，高衙内多次威逼，无所不用其极，林
娘子不堪其扰自缢了。其父张教头悲愤交加，没多久也染病身故。戴耀祖原想和
锦儿金秋完婚，现也只得先料理后事了。「还请师父主持法事。」耀祖开口，牛
二当然一口答应，又安慰好半天，才送他出门。
超度张贞儿父女那天，牛二格外卖力，足唱了三个时辰。耀祖锦儿劝他休息，
他只说要对得起耀祖的关照，心中想的却是赎罪。当初假扮军官卖刀给林冲，虽
说受命于陆谦，助纣为虐却是难辞其咎。前世对善恶并不在意，重生以来书读的
多了，回顾以往有时会颇觉不堪。
做完法事，歇了两天，牛二收拾行装，离开开封府。想着和尚装扮有所不便，
于是换上寻常服饰，蓄须留发，做回了自己。
两月后，过长江抵江宁。牛二寻妻心切，安顿下来没两天，就开始四处打听
翠花的消息。
跑了一个月，大街小巷去了十余处，翠花也找到好几个，却都不是他心心念
念之人。这天去槐桥附近的小巷寻觅未果，转出小巷时突觉眩晕，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牛二苏醒过来，见自己躺在床上，屋外传来阵阵药香。四下
打量，室内陈设简单，书却很多，四处随意码着。这时进来一人，头戴方巾中等
身材，慈眉善目面白须长，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小哥醒啦，趁热把药喝了吧。」
「谢过先生，」牛二接过碗大口把药喝了，才问：「请问先生高姓大名？我
如何在这里。」那人说：「我叫安道全，行医为生。恰才我在门口卖药，见小哥
倒地，忙去查看。小哥劳累过度，不知为何又急火攻心，故而晕倒。喝了这服药，
便无大碍了。」
牛二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听说过安道全的大名，忙拜倒在地：「原来是安神
医救了小的，牛二没齿难忘。」安道全拉起他：「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小哥不
必客气。」牛二掏出五两银子作为医资，安道全连声说：「太多太多。」牛二执
意要给，安道全才收下。
客套了几句，牛二告辞，出门前看到那些医书，心中一动：「神医可曾听过
一种药材，唤做金刚铁皮石斛？」安道全「咦」了一声：「当年学艺时听师父说
过，金刚铁皮石斛功效甚奇，他老人家曾偶得少许。四十余年前，冯翰林病入膏
肓眼见得不行了，师父便是用此药为他医治，竟起死回生，后又多活了五六年。
小哥年纪轻轻，怎知此物？」
「听一老僧所说，金刚铁皮石斛原是仙草，误入人间。」牛二当然不会说实
话，又试探着：「老僧还说它和铁皮石斛名称相近，长相却极为不同，不知真假？」
安道全大感兴趣，找出一本旧画册，翻了几页，指给他看：「此为铁皮石斛，
此为金刚铁皮石斛。二者皆茎直立、柱形，不分枝、具多节，但金刚铁皮石斛粗
壮许多。最为明显的分别，铁皮石斛叶片边缘和中肋呈紫色，而金刚铁皮石斛只
有一点发紫，主要呈金色。」安道全一边说，牛二一边用心记忆，恨不得把图画
刻在脑子里。
安道全见他听得认真，心中得意：「小哥现在知道，二者大同小异。那老僧
怕也只是听说，未见过实物吧。」牛二长吁一声：「神医果然了得，小的今日方
知庐山真面目。」再次谢过安道全，拜别出门。
翠花杳无音信，好歹知道了金刚铁皮石斛的样子，也算小有所获。牛二想：
「江南如此之大，寻翠花姐谈何容易，此事急不得。」
这日入夜不久，牛二浑身燥热，不由往秦淮河畔走去，想着找不到翠花，那
就找一个长相相似的凑合一回也好。
秦淮夜景，从来都是好的，灯火璀璨，莺声燕语，是销魂窟也是英雄地。还
没到热闹处，却见前面有几个人在撕打，不少人围观。牛二皱眉，加快脚步想绕
过以免坏了心情。路过时一看，居然是两个泼皮在打一位妇人，那妇人被打的满
脸是血，却泼辣得很，不断高声叫骂。
牛二不忍，挤过去挡在妇人身前：「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两泼皮对视
一眼，一个说：「哪来的瘪三敢多管闲事。」另一个更不客气，伸掌便朝牛二面
门掴来。牛二微怒，挥手格过，顺势反抽一掌，那泼皮向后转了半圈跌倒。这边
泼皮举拳击向牛二胸口，牛二稍侧身，左手背在他腹部轻轻一拍，这泼皮倒退两
步，双膝跪地蜷成一团。
牛二微微一愣：「我不过使了两成力气，竟有这般效果。看来《大力伏魔印》
果然精妙。」丢下二三百文在地上，让他们去买跌打药，二泼皮不敢言语，相互
搀扶着走了，众人散去。
３
那边妇人用衣袖擦了擦脸，过来道谢。牛二摆摆手：「大姐家住哪里，我送
你回去。」妇人抬眼看他，突然呆住，拉他对着光亮端详，惊喜的说：「小淫僧，
我就知还能与你相见，你怎地还俗了？」牛二脱口而出：「妈妈怎会在这里？」
这妇人竟是高唐县满春院的鸨母虹姐，裴如海的第一个女人。
虹姐满面血污，却难掩喜悦：「北方战乱频发，生意难做，素闻秦淮两岸买
卖兴隆，来此碰碰运气。今日看来，运气还真好。」牛二想起满春院那四大美女，
忍住笑问：「那些姐姐们也跟过来啦？」虹姐听出他的话外之意，白了他一眼：
「她们自小在高唐长大，不敢出远门。满春院我交给如意了。这边新买了两个丫
头。」
说话间领牛二进了路边小院，两个年轻女子赶上前对牛二拜了一拜。虹姐告
诉牛二，这两个就是新买的小兰、小芬，「相貌可是好很多吧？」牛二夸奖：
「高唐四大美女加在一起，也不如她们任一个。」虹姐大笑，牵动伤口，痛的直
吸气。
进了屋，牛二查看虹姐都是皮外伤，放下心来，等二女给她上了药，这才问：
「方才怎么回事？」虹姐怒骂：「那两个贼厮鸟欺我们人生地不熟，屡次逛窑子
不给钱。今日我气不过追上去理论，谁想他们恼羞成怒动起手来。」牛二早已猜
到七八分：「妈妈消气，烟花之地宵小难免。」虹姐点头：「你却又为何还俗了？」
牛二照旧说自己在蓟州犯了事，现在叫牛二。
虹姐不再多问：「今日我这模样，便不陪你了，让小兰小芬伺候吧。这回若
不着急赶路，改日我来陪你。」牛二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时竟有些腼腆。虹姐
笑：「你此时来秦淮河畔，谁信你只是路过，赶紧的吧。」说完，让二女带牛二
去内间。
牛二憋得久了，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完事只觉全身通畅，倒头便睡，鼾
声大作。二女也精疲力尽，去另一屋睡了。
醒来时窗外已大亮，牛二伸了个懒腰，重生后这晚睡得最好。出屋一看，虹
姐和二女正坐桌旁等他，见他出来虹姐招呼：「醒啦，过来喝粥。」牛二心中一
暖，当初翠花姐也常这样。
吃过早饭，牛二留下十几两银子，虹姐坚辞不受，牛二劝她：「万事开头难，
姐姐生意初始，这些小钱仅仅帮着周转，并无他意。」虹姐勉强收下：「有空常
来，他乡难有故人，见你总是亲切些。」牛二点头，心中又是一暖，出门时看了
下，这园子叫兰桂坊。
从此牛二寻找翠花之余，隔三差五就去兰桂坊坐坐。一天，牛二照例来找虹
姐，临别时虹姐说：「今夜没客人，你留宿吧。」说着吩咐小兰小芬回屋歇息，
二女掩口而笑，各自回屋。牛二也不客气，进了虹姐房间。
二人宽衣解带，虹姐说：「那日一别，不知怎地，别的男子再也瞧不上，至
今也未与别人相好。」牛二调笑：「孤芳今日不自赏，风景可还旧曾谙？」虹姐
脱光衣服，转身正面对他，妩媚一笑：「你说呢？」牛二一把抱起虹姐，扑倒床
上。良久，虹姐悠悠感叹：「你这小淫僧穿着衣服斯文，脱了衣服简直是驴。」
牛二正搂着她休息，听这么说，复又吻了上去。
这日之后，牛二就搬到了虹姐处。见她生意清淡，便又添了些赌具，供客人
们怡情。牛二当年常在赌坊流连，多少懂些门道，用在这里，倒也吸引了些许客
人。
空闲时想起翠花，牛二很惆怅：「怕是找不到了，唉！纵然找到了，又如何
让翠花姐相信面前之人就是牛二？」慢慢的心思也就淡了，随缘吧。
除夕夜，虹姐蜷在被窝里和牛二商量：「此地繁华，生意却是难做。客人又
要姐儿们吹拉弹唱，又要姐儿们吟诗作对，两个小丫头只会吹含吸舔抠，哪懂那
些个风花雪月。咱这小园子，终究争不过环采阁、玉凤馆那些大楼。入不敷出总
不是办法，我待盘出园子，继续南下，二郎看如何？」牛二并无所谓：「那咱们
便南下。」
虹姐想不到他答的这么痛快，十分高兴：「前几日有个买家，也是同行，她
家姑娘唤做李巧奴，半年来名气大涨，连蒋侍郎、安神医都是她入幕之宾。她嫌
自家院小，想换大的。价钱已谈的七七八八，只待你点头了。」这园子本是虹姐
买的，她这么说，是真心拿牛二当男主人了，牛二感动：「姐姐做主就是，咱们
往何处去？」
虹姐看着他的眼睛：「二郎喜欢何处？」牛二想了想：「我在茶馆听人说，
临安府民风淳朴，又是鱼米之乡，想来比江宁容易赚钱。」虹姐一把抱住了他：
「那便去临安。」
立春之后，牛二让虹姐收拾行李，自己去选购院落。临安风景，和江宁又不
相同，但见：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之前只是听说，亲眼见到还是啧啧
称奇。意外的是，临安的房屋不比江宁便宜，有的还贵些。牛二继续南下直到富
阳，才选中一座满意的院落。富阳陈县令擅剿匪，斗殴闹事的少，街上十分热闹。
院子地处繁华，周围不少酒楼茶坊，人气很旺。此处风月场所还没成气候，大多
只是暗娼，未来可期。
搬家那天，李巧奴来了，牛二见她容颜秀丽蕙质温柔，暗道难怪连安神医都
为她倾倒。
４
出城不久，官道上七八人站成一排，拦住了去路。牛二下了马车，抱拳高声
道：「在下携家眷南行，还请诸位好汉行个方便。」前面一人张口就骂：「直娘
贼，你打完人，今日才想起跑么？」牛二一看，竟是那晚和虹姐撕打的泼皮，再
一看，另一泼皮也在。这时虹姐也已认出他们，闻言回骂：「腌臜泼才，你二人
嫖姑娘不给钱，还把我打。有何面目兴师问罪！」对面呱噪起来，就想动手。
牛二抄起条短棒，让车把式赶紧带三女回城，虹姐说：「我不走。」牛二大
为担心，自己虽不惧，但对面人太多，实在没有把握。
正踌躇间，只听一声：「住口！」众泼皮顿时噤声。对面走出一人，牛二见
他猿臂蜂腰、脚步沉稳，知道不好对付，忙把虹姐护在身后。那人来到近前，目
光绕过牛二对虹姐拱了拱手，掏出一锭大银递给虹姐：「嫖资之事我先前不知情，
这里替手下向姐姐赔罪了。」说着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两泼皮登时吓得跪下，
「姐姐算一下可够付账？」虹姐不敢接，只说：「银子我们也不要了，你放行就
是。」
那人把银子往虹姐手中一塞：「账可不是这般算法。」回过头，对牛二说：
「我一直在外，近日才回江宁。听弟兄禀报，年前被你打的好惨。下属有错，我
自会教训他们，壮士既然打了他们，咱们也要算算账。」虹姐大急：「不关他事，
他不过路见不平帮忙而已。」那人冷笑一声：「关与不关，我说了算。」看了牛
二一眼，「随我来。」
牛二看情形知道今天不能善罢甘休，就跟了上去。虹姐待要跟上，被那人随
从挡住。走到空旷处，那人说：「我也不倚多为胜，只要你能接我三箭，此前种
种，一笔勾销。若接不住，便认命吧。」牛二点头。
二人拉开距离，那人接过手下递上的弓箭，叫声：「小心，第一箭！」话音
未落，那箭已直至牛二胸前。牛二不料这箭来的这么快，脚踏扑朔迷离步向右急
闪，左手挥棒格挡。「啪」的一声，短棒竟被射断，箭矢余势将他肋下划出一道
血痕。
牛二重生以来，勤练功夫，自问虽不及杨志，也高出当年陆谦手下众头目很
多，不想一招就挂了彩。牛二深吸一口气，双手摆好架势。那人也不着急，等他
准备好了，才拉弓：「第二箭！」破空之声大作，寒芒迎面而来，这一箭更快！
牛二避无可避，施展伏魔掌，力贯左掌拍向利箭。随着一声闷响，箭矢透掌而过，
好在被左掌阻了一阻，箭矢速度有所减缓，牛二乘机右掌拍在箭身，箭头贴着脸
颊飞过。
牛二肋下、手掌剧痛，左脸仿佛有水，应是划破了，心想：「难道今日要毙
命于斯？这次怕不能还魂了。」站直身子，等着第三箭。那人举起弓：「第三箭！」
牛二已无力抵抗，瞪眼看着，只待受死。随着弓弦一响，并无箭到，那人放了个
空箭。
牛二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虹姐赶忙扑了上来，一边抽噎一边为他包扎。
那人过来递上金创药，示意虹姐为他敷上，对牛二说：「我叫庞万春，少有人能
接我三箭，壮士如何称呼？」牛二报了姓名：「先生手下留情，第一箭未尽全力，
第三箭是空的，当真决斗，我一箭都接不住。」
「我家主人号称小养由基，从来一箭致胜。」一旁泼皮趁机拍马。牛二记起
周侗说过养由基的事迹，感叹说：「养由基有养一箭的美誉，难怪先生箭术如此
出神入化，我输的却也不冤。」庞万春面露喜色：「寻常人只知后羿、李广，少
有人知道养一箭，兄弟年纪轻轻，竟知晓许多典故。」庞万春来了兴致，和牛二
聊起养由基。牛二受伤较重，语气逐渐虚弱。
庞万春得知牛二他们要去富阳县，让人把他扶上马车，「早知和兄弟聊得投
机，我便不下此重手了。兄弟负伤较重，富阳有我生意，且让马六护送你们。」
叫过马六，吩咐完毕，又对牛二说：「就此别过。待我忙过此间事务，去富阳与
兄弟聊个痛快。」说完拱手作别。
马六和那些泼皮不同，一上车就坐在车把式边上，一言不发。住店时，也只
是问下行程安排，相当惜字如金。他选的客栈，好像都和老板相熟，全是免费。
牛二偷偷和虹姐说：「那庞兄想是大富商，这些客栈都是他的。」
一天午后途中，忽见前方尘土飞扬，没多久一队人马手持兵刃迎面而来。牛
二暗叫不好，怕是遇到劫匪了。马六不慌不忙，怀中掏出一条绣着奇怪图案的红
巾。那些人见了，急忙让开道路，纷纷向马六施礼。牛二暗暗咋舌，庞万春势力
之大，难以想象。
到富阳县的时候，牛二伤势已好的差不多，只是左手总不像过去那样舒展自
如。牛二自嘲，至少这回分得出哪只手更便利了。
四人收拾了几天，布置好院子，隔日便可开张。当晚，虹姐烧了几样精致小
菜，众人围坐桌旁，一起庆祝。小芬举杯敬牛二：「大爷受苦了，伤势恢复的如
何？」牛二笑说：「虹姐恐伤口难愈合，一路不让乱动，伤好的倒快，只是常觉
气闷。」小兰趁机调侃：「大爷嫌闷怎不喊我，我为大爷吹箫解闷。」虹姐啐道：
「有我在，吹箫哪里轮得到你。」众人大笑，一时春光无限。
５
新园子依旧叫兰桂坊，生意和牛二预料的一样，不出两月，人气就见旺。虹
姐趁热打铁，又买了两个姑娘，请了伙计厨娘，「看我打造富阳第一楼。」虹姐
雄心勃勃的对牛二说。
有了秦淮河畔的教训，虹姐赚到钱，很快请了曲艺师傅教姑娘们吹拉弹唱。
姑娘们卖艺又卖身，事半功倍。又过了两三月，兰桂坊生意兴隆，客人络绎不绝，
俨然有第一楼之势。有一件事令牛二好奇，很多客人频频光顾，好似有今儿没明
儿一般，不知为何。
一日牛二实在忍不住，拉住熟客侯员外问：「员外每日都来，身子可吃得消
么？此事虽妙，还须细水长流。」侯员外脱口而出：「趁还有便多来几次，过几
日你搬走，我岂不吃亏？」牛二更是好奇：「我为何要搬？」侯员外自知失口，
打岔说：「你这老板好生絮烦，哪有嫌客人来的勤的。」牛二岂能让他蒙混过去，
拉他进屋喝酒，故意不让他去找相好小芳。侯员外无奈，道出实情。原来在富阳
县开妓院的，兰桂坊并不是头一家，之前已开过几处。只是长则一年，短则仨月，
纷纷以各种缘由搬走，至于为何，侯员外再不说了。
江南夏季湿热，午后闲暇时，牛二常让厨娘熬好梅子汤，叫伙计买些冰块，
给大伙儿解暑。众人都是小户出身，哪享过这般豪奢，纷纷感谢牛大爷。冰块价
格不菲，虹姐见牛二兴致高，也不多说，只坐在他身旁，轻晃白瓷碗，细细的品。
牛二背靠廊柱半倚半坐，碎冰碰壁的声音，格外悦耳。
这日众人正休闲，突有客到。来人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着丝绸长衫手摇折扇，
后面跟着两个亲随，虹姐忙起身相迎。
这青年颇跋扈，大喇喇往厅里坐下，对虹姐说：「你可是老板娘？」虹姐应
了，青年又说：「本地一向清平安乐，自你等开了这兰桂坊，搅得四周乌烟瘴气
秽乱不堪。还有客人举报你等勾结匪徒，巧取豪夺，可有此事？」虹姐气得柳眉
倒竖：「阁下是谁，在此血口喷人。我们做生意向来你情我愿，何来无稽之谈！」
青年身后一随从喝道：「放肆，我家主人乃富阳县令陈大人的公子，不得无礼。」
牛二见来者不善，忙进来打圆场：「原来是陈公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
日一见，果然人中龙凤。拙荆见识浅陋，公子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扭头对虹姐
说：「去，拿冰镇梅子汤来，给陈公子解暑。」虹姐板着脸出去了。牛二又招呼
小兰小芬左右陪着，这才和陈公子说：「公子委实冤枉我们了，我们一向谨小慎
微，哪敢胡来。更何况我们初来乍到，怎会认得什么匪徒。」
陈公子语气和缓了些：「我也只是疑惑，故有此一问。」牛二看有转机，让
二女请陈公子去里间小心服侍，又叫来小芳、秋娘陪着两个随从，自己出门去找
虹姐。
虹姐眼圈泛红，像是哭过。牛二很是诧异，那日在江宁被打的那么惨，也没
见虹姐落泪。「姐姐休要多虑，我看这陈公子只想讹些钱财，咱们见机行事便是。」
牛二为她宽心。虹姐抽噎：「那只是小事。你不嫌我出身风尘，以拙荆相称，我
很是欢喜，情难自制才哭的。」牛二笑了：「我的心意，这么多日子，姐姐难道
不知么？」虹姐说：「听你说出我才安心。」
不多时，牛二见陈公子出来了，忙迎过去。陈公子说：「老板聪明人，我便
直说了。家父为保一方平安，常外出剿匪，花销甚大。朝廷赏不了多少银两，便
只能民间筹集。老板以为在理否？」牛二说：「我们生意人，最盼天下太平。陈
大人不辞辛苦，我们捐款捐物那是应当。」陈公子笑：「就知老板是明白人，那
便如此，先捐个一万两如何。」
牛二一惊：「这小园子刚开张不久，尚未回本，哪拿的出这大笔银子。」
「嗯，我料你也拿不出，」陈公子又说：「不若如此，今后你们园子赚的钱，二
八分账，那八成权做治安费用，不能再少了。」牛二没想到他胃口这么大，只得
勉强说：「公子容我们商议一番。」陈公子点头：「也好，三日后我再来。」说
完带着随从走了。
牛二和虹姐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半晌，虹姐说：「二八分账，咱们只能关
张了。」牛二想到侯员外的话：「听说此地之前也开过青楼，皆无疾而终，想来
和他有关。只是这般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怎能挣钱？」小兰接过话茬：「前日
听客人说起，此地暗娼都是陈公子的人，想来他是恨咱们抢生意。」众人恍然大
悟。小芬说：「他还胡吹自己是富阳金枪小霸王，能夜御数女而不倒。」小兰不
屑：「还不是银样镴枪头。」众人大笑，多少消解了些愁绪。
接下两天，牛二和虹姐左右为难，如果答应，必定赔钱，如果关门，前面投
入的银子回不来，又能再去哪里？思来想去，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６
三日之约到了，牛二早早等着。巳时刚过，听到门口有动静，牛二不情愿的
出了屋。一人进了院子，蜂腰猿臂，竟是庞万春。「兄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否？」庞万春看到牛二很开心。牛二惊喜：「庞兄如何找到这里的。」庞万春笑：
「富阳如同我家一般，找你还不容易。」牛二赶紧吩咐伙计摆上果子蜜饯，沏一
壶上好的碧螺春，和庞万春坐下说话。
二人海阔天空聊了一番，牛二少不得奉承几句庞万春箭术高明，庞万春得意
之余，也赞牛二拳脚了得。不觉正午将至，牛二邀庞万春共进午餐，庞万春说：
「正是要与你大碗饮酒，却不在此处，另有所在。」牛二盛情难却，让虹姐候着，
自己和庞万春出了院子。
约莫一炷香时分，二人来到一处大宅院前。牛二认得这是陈县令的宅子，悄
声问：「庞兄，此乃陈县令府邸，没走错么？」「兄弟有所不知，陈大人藏了不
少好酒，饮酒便是要找他。」庞万春说着便高声叫门，门房见是他，忙施礼恭迎。
看样子庞万春是家中常客了。
到了大厅，陈县令携公子已在门口等候，见到牛二，陈公子面露惊奇之色。
庞万春和陈县令寒暄了几句，介绍说：「这位兄弟叫牛二，武功见识不凡。」陈
县令赞道：「英雄出少年，看小哥文质彬彬，不想是条深藏不露的好汉。」
几人落座，仆人依次端上果子蜜饯、腊肉烧鸭、同州羊肉、西湖醋鱼，满满
铺一桌子。庞万春说：「这般美味，可要配得好酒才是。」陈县令微微一笑，让
人开了一坛酒，给众人斟上：「五年陈的湖州碧澜堂，先生尝尝如何。」举杯示
意众人：「请。」众人喝了，庞万春喝彩：「甘甜醇香，回味绵长，好酒！这酒
绝不亚于临安竹叶清。」陈县令拍手：「先生识货，送酒那人说，怕也只有临安
竹叶清可堪比。」众人齐笑。
饭后，几人在院中树荫下乘凉。陈县令问庞万春：「下次狩猎，先生可有计
划？」庞万春说：「十日后出发，老规矩，大人静候佳音便是。」陈县令喜道：
「甚好。我去午休，你们多亲近亲近。」说着回房歇息。
陈公子等父亲走了，才问：「庞大哥带了些什么稀奇物事回来？」庞万春掏
出一小瓷瓶，在陈公子耳旁轻声说了几句，陈公子眉花眼笑，收起瓷瓶，连声道
谢。
牛二见气氛正好，想趁机和陈公子攀谈几句，没想陈公子不等他开口就说：
「牛老板既是庞大哥旧识，此前的话，不作数了。」庞万春奇道：「你们认识？」
「小弟不知富阳县的规矩，生意上得罪了公子，还好公子大人大量」，牛二解释。
庞万春听他这么说，略一思索，已明其意：「生意的事，放在明处说罢。牛老弟，
你与公子五五分账如何？」
牛二本来担心陈公子故作大方，日后难免再生事端，看他这么说，当然满口
答应。陈公子兴奋之余一时意气，正自肉痛，凭空多了五成，大为欢喜，也连忙
应允下来。
从陈府出来，牛二再次谢过庞万春，庞万春说：「此乃小事，不必挂怀。兄
弟可知我们所说狩猎，实则为何？」牛二迟疑：「莫非狩猎另有所指？小弟可是
猜不透了。」庞万春神秘一笑：「此事还需老弟出力，回你那里详谈。」
回到兰桂坊，牛二请庞万春进了雅间，让伙计端上茶水果子，吩咐左右退下，
关上房门。庞万春这才和盘托出，所谓狩猎，即是剿匪。不过富阳剿匪与众不同，
官兵是庞万春的人，匪徒也是，区别不过是穿衣打扮而已。
若是肥羊路过，比如携带贵重货物的富商，或是押运红货的镖局，就让匪徒
打劫。万一镖师们功夫高强，匪徒打不过，官兵模样的便出马，趁保镖不备一网
打尽。之后由官府公告，某某不幸遇难，所幸富阳县摧毁匪帮，为其报仇，可惜
匪徒穷凶极恶，临终前竟一把大火毁了财物云云，再随便杀几个山贼示众，就此
结案。至于所获财物，便由庞万春和陈县令分了。
若是半年内没什么肥羊，就让匪徒在城郊胡闹一番，或是绑架勒索城内殷实
人家，然后官府动员大伙儿捐钱剿匪，官匪合演一段双簧后，接着分钱。
牛二暗暗心惊：「这等隐秘之事，庞兄轻易说出，何以如此信得过小弟？」
庞万春说：「正要劳动兄弟，故而开诚布公。今次狩猎不同往日，我已探听清楚，
十日后有一批珍稀珠宝途经平阳县外白石岩，押运之人甚是扎手。咱们人多势众，
不过略有胜算而已。我自问箭术无敌，但拳脚功夫平平。兄弟掌上功夫非同凡响，
危急时必能助我。」
牛二受惠于他，又听这么说，知道无可推脱，大方抱拳：「士为知己者死，
庞兄看得起，小弟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庞万春拉住他的手：「兄弟放心，
我手下好手不少，不到万不得已，兄弟掠阵即可。」白石岩距富安县二百余里，
二人约好五日后出发，提前布置以逸待劳。
送过庞万春，牛二和虹姐说了在庞万春斡旋下，陈公子已答应五五分账，虹
姐喜出望外：「那可要好好谢谢庞先生。」牛二说：「是，恰才他邀我五日后去
白石岩狩猎，我已答允。」虹姐叮嘱：「理应如此，只是狩猎难免遇到猛兽，二
郎千万小心。」
７
十日后，庞万春早早派人藏在在山道两侧，自己带着牛二和众心腹在山坡高
处守株待兔。
辰时三刻，一支商队进入视野，十七八人的样子，赶着五辆马车。待商队进
入伏击圈，匪徒们发一声喊，抢将出来，围住了商队。商队众人遇乱不惊，抽出
兵刃和匪徒打作一团。商队押运果然功夫硬朗，其中首领更是左冲右突挡者披靡，
不一会儿，已有多名匪徒倒地，包围圈眼见被撕开了。
「大胆山贼，光天化日之下打劫，还有王法吗！」随着一声怒喝，山路拐角
处转出一队人马，官兵出场了。不料商队首领见到官兵，不但没有松懈，反而愈
发愤怒，叫道：「狗官，今日便拼个你死我活吧。」挥刀迎着官兵杀了过去。
庞万春手下从未遇过这种场面，阵脚先就乱了，几个回合下来，又丢了好几
条性命。好在官匪人多，凶悍角色也不少，初时慌乱一过，渐占上风。此消彼长，
商队逐渐不支，重又陷入包围。牛二见那首领刀光翻飞，不时有己方倒下，正欲
上前接应，庞万春已张弓搭箭，一箭射出。那首领激战正酣，察觉时已闪避不及，
被射透喉咙登时毙命。首领一倒，商队人心涣散，几个回合之后全部被杀。
庞万春派马六清点战场查验货物，叫牛二拖来首领尸体亲自搜身，没几下就
从首领怀中找到了一张羊皮地图。庞万春展开地图查看，这时马六上前轻声禀报：
「咱们弟兄死二十一重伤十三，车上金银珠宝大致值五千两黄金。」牛二一旁听
到，心头巨震：「甚么商户能这么有钱！」庞万春皱眉：「太少！」转头对牛二
说：「还要辛苦兄弟陪我去一趟清凉峰。」牛二正愁没帮上忙，当然答应。庞万
春吩咐马六善后，又带了四个心腹，直奔清凉峰。
清凉峰是浙西第一峰，层峦叠嶂、群峰争奇。庞万春等人越过几个山岭，露
宿一晚，第二天巳时才到了清凉峰龙池。庞万春拿出地图对照，指着不远处说：
「便是那里。」众人顺他手指望去，见前方隐隐有一山洞，草木繁多，看不真切。
庞万春说：「不知有无机关，大家潜行过去，小心。」
众人蹑手蹑脚，走到近前，正是一个山洞，洞口铺以树枝杂草，显然有人刻
意掩饰。牛二示意庞万春原地等候，自己手持熟铜棍，与一心腹一左一右，来到
洞口。牛二举棍正欲挑开树枝，一道剑光闪出，直劈面门。牛二心中闪出两个念
头：「里面早有察觉！」「好快的剑！」急忙挥棍格挡，同时向退后半步，那剑
光不等招式用老，借一挡之力转而挥至腰间，牛二以棍撑地，又向后跳了一步，
堪堪避开，心中直呼「好险」。
牛二摆好架势，抽空打量四周。眼前只有两人，一人手持长剑，国字脸面带
怒色，旁边一汉子拿着双斧，洞口面朝下躺着那心腹，想是被他杀了。庞万春手
下另三人也已赶上，和牛二站成一排。国字脸喝道：「尔等何人？」庞万春掏出
羊皮地图，挥了两下。国字脸一呆：「你怎会有……」话说一半，已想到同伴八
成惨遭毒手，一声长啸，含忿出剑。
国字脸剑术极高，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尚有余力回护伙伴。双斧汉子招式并
不精妙，胜在力大，旁人却也难以欺身。正胶着间，庞万春叫声「看箭！」一支
箭直射国字脸。国字脸荡开牛二的熟铜棍，反手一抓一抡，竟将一心腹迎着箭抛
去，「噗」的一声，那心腹被一箭透胸，斜斜飞了出去。国字脸冷笑：「你躲在
后面想暗箭伤人，我防你多时了。」话音未落，身边「当啷」两声，双斧汉子仰
面倒下，眉心、小腹上各插着一支箭。原来庞万春看久战不下，瞄一空档连发三
箭，射向国字脸那一箭只为让他分心，双斧汉子才是真正目标。
国字脸上当，悲愤异常，几个剑花抖出，趁牛二等人闪避之际，跳出圈子，
冲向庞万春。庞万春用佩刀抵挡，两个回合佩刀便被挑飞，左躲右闪煞是狼狈。
牛二心中转念：「庞万春绝不能死，他若死了，陈县令必定怨我回护不周，加上
陈公子挑唆，怕是要杀我灭口，虹姐她们也难以活着离开富阳县。」想到此处，
奋力伸棍直捣国字脸后心，逼他不得不防，庞万春趁机躲到侧面。国字脸虚晃几
招，再次剑指庞万春。
牛二见他这般打法，知他拼命也要拉庞万春同归于尽，纵能拦住几次，以他
的剑术，早晚得手。牛二暗叹一声，铜棍脱手，掷向国字脸，国字脸闪身避过，
一剑刺往牛二小腹。牛二正等着这招，不闪不避，合身扑上，只觉小腹前后一凉，
知道已被穿透。国字脸本想让他回身自救，不想却刺穿了他，长剑被他卡住，行
动不便，又舍不得弃剑，不免犹豫了一下。牛二却毫不迟疑，趁他身形放缓，双
掌挥出，正中胸膛。国字脸口中鲜血狂喷，倒飞而出，右手将长剑从牛二身上带
了出来，落地扭了两下，再不动了。牛二两次受创，也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庞万春跑过来抱住牛二，大呼：「兄弟挺住」，赶忙让人上药包扎。牛二小
腹汩汩流血，金创药根本敷不上，布条迅速被血液浸透。牛二浑身发冷，勉力说：
「我的家眷，还请哥哥多加照顾了。」庞万春哽咽：「兄弟休出此言，你我定能
一同回去。」
牛二头枕在庞万春腿上，看看青草蓝天，心想：「想不到和虹姐也未能道别，
看来命该如此。」忽觉草丛中有东西反光刺眼，微微侧头看去，发觉几株杂草形
状异常，茎直立、具多节、叶片宽大，边缘呈金色，正反着光。
金刚铁皮石斛！牛二精神一振，挣扎着对两心腹说：「快，烦劳将这几片发
光的叶子摘给我。」心腹依他所指，摘下十余片草叶递给他。牛二放入口中，嚼
烂后吐出一半敷在伤口上，另一半直接咽了。说也奇怪，没一会儿，血竟止住了。
牛二吞下叶子后，胸腹间暖洋洋的，伤口也似没那么痛了，心中大定，只觉浑身
疲惫，支持不住，直接昏睡过去。
８
牛二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虹姐。虹姐见他醒了，毫无生气的眼神里瞬间
有了光。见牛二要动，虹姐忙按住他：「伤口未好，勿动。」牛二问：「我怎会
在家？庞兄呢？」虹姐说：「庞先生说狩猎偶遇仇家，你救的他。这几日他一直
在此，偶有急事才出去。」牛二老实躺好：「我昏睡几日？」「四日，两日前庞
先生送你回来之际，我还道你是死了。」虹姐瞪他一眼：「你若死了，教我如何
是好！」牛二知道虹姐心疼：「牛二莽撞，让姐姐担忧了。」
「大爷未醒时，妈妈怎么说的都忘了么？如今大爷刚醒，妈妈就这么凶。」
小兰拿着一碗药糊笑着走了过来。虹姐擦擦眼角，「休要胡说。」接过碗给牛二
换药。牛二好奇：「姐姐怎么说的？」「她说大爷若不治，她便下去陪大爷，兰
桂坊由我做主，」小兰故意叹了口气，「唉，既然大爷醒了，我这坊主梦也跟着
醒啦。」牛二愣愣的看着虹姐，虹姐脸一红：「多嘴，快出去。」小兰走到门口：
「大爷若嫌闷，记得叫我吹箫啊。」虹姐作势欲打，小兰吐吐舌跑了出去。
牛二拉过虹姐的手，四目相对，虹姐忽然泪如雨下。牛二没有说话，静静摩
挲虹姐的手背。哭了一会儿，虹姐擦擦眼泪，继续给牛二换药。牛二闻着药糊味
道熟悉：「这草药是庞先生带回来的吧？」「那日庞先生送你回来，带了一大包，
说外敷内服，止血有奇效。」虹姐手里忙活着，「你昏睡不易吞咽，我们便每日
为你敷上。」
正说话间，庞万春跑了进来，一把抓住牛二的手：「兄弟可算醒了，这几日
可愁煞我了。」庞万春擅箭术，双手向来极稳，此时却一直打颤，牛二知他情真
意切，忙说：「若不是哥哥带回那些草药，牛二也醒不过来。」庞万春笑：「那
日我看这草药有用，便让人将附近有的一股脑全摘下来，只盼保住兄弟。对了，
此草叫做什么？」牛二说了金刚铁皮石斛，正想据实相告它的神奇之处，庞万春
又取出一些人参鹿茸，让虹姐给牛二补补。牛二见他不过随口一问，也就不说了。
「兄弟刚有好转，这些日子安心将养。清凉峰之事，兄弟想必有许多疑团，
待痊愈后，我细细说与你听。你既醒了，我便放心，这几日俗务缠身，我且去料
理一下。」庞万春说完，又嘱咐虹姐几句，就又出了门。
牛二见虹姐一脸疑问，知道无法隐瞒，把剿匪的事说了，珠宝数额太大，没
敢告诉虹姐，只说对方武功高强，以致受了重伤。虹姐再次落泪：「二郎搏命，
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们。二郎放心，你若不测，我绝不独活。」当年陆谦说过「风
尘之中，多有性情中人」，此言不假。
十几天后，牛二已能下地，每日静养之余，开始试着熬制姜母老鸭汤。金刚
铁皮石斛原有一种怪味，和老鸭同煮后，变得异香扑鼻，与当初用铁皮石斛煮的
大相径庭。牛二邀虹姐共享，虹姐却闻之欲呕，无论如何喝不下去。牛二记起
《医喻经》里提到过药物因人而异，只好不再勉强。一次熬汤时，牛二不慎扫落
了水罐，不等水罐掉地，左手已下意识将其抓住。左手竟恢复如初了，看来姜母
老鸭汤当真「大有裨益」。
庞万春只要有空，隔三差五就来看看。这日见牛二已近痊愈，邀他来到自己
家中，遣退左右，对牛二说：「兄弟舍命救我，大恩不言谢，庞某记在心里了。
那日之事，我须对兄弟有个交待，兄弟可曾听说过郑王藏宝图？」
传说隋唐时期，郑王王世充与秦王李世民洛阳决战前，郑王担心胜算不大，
特派侄儿王仁则将多年搜罗的黄金珠宝藏于浙西山中，万一兵败，还有机会东山
再起。不想决战后一败涂地，逃亡之际，叔侄两个先后被杀，藏宝图也不知所踪。
五百年来，前往浙西诸峰探宝的何止千万，其中不乏名门世家、绿林大豪，却都
徒劳而返，郑王的宝藏，也越来越神秘。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牛二当然知道，记起那天商队押运的金银和羊皮地图：
「莫非清凉峰那山洞，就是藏宝地？」庞万春又问：「兄弟可曾听说过王庆？」
牛二说：「哥哥说的难道是淮西造反的楚王？」半年前王庆造反，自立为楚王，
尽人皆知。庞万春接着问：「兄弟可曾听说过康龙、钱虎？」牛二越听越糊涂：
「这倒不曾听过。哥哥不要再问了，小弟愚鲁，想不出里面的干系。」庞万春大
笑：「兄弟耐心些，此事还须得从王庆说起。」
原来几经辗转，郑王藏宝图落到了王庆手中。王庆起事不久，急着用钱，令
得力干将押运宝藏。剑圣康龙、刀王钱虎，是王庆的左膀右臂，那日白石岩遇到
的商队首领就是钱虎，清凉峰守着宝藏的国字脸则是康龙。浙西不是王庆的地盘，
故假扮商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分期分批把宝藏运出。
计划本不错，也成功的运了两次。不料百密一疏，此事竟被庞万春的探子得
知。接到密报，庞万春算准时间，布置人手，在白石岩一击得手。当马六清点财
物说值五千两黄金时，庞万春意识到还有大批财宝藏在洞中，这才马不停蹄赶往
清凉峰。一箭射死刀王，庞万春信心大增，想来剑圣也不过尔尔，况且己方还有
五个好手。不曾想剑圣武功那么高，若不是牛二豁出性命，自己就要魂断清凉峰
了。
９
牛二听得心惊肉跳：「楚王兵强马壮，哥哥坏他大事，不怕他大举报复么？
小小富阳，哪里挡得住他的人马。」「我既敢做，便不怕他来。此事干系重大，
暂不能说与兄弟听，兄弟见谅。」庞万春说着递给牛二一幅绢轴：「洞中除了金
银财宝，还藏着这幅剑谱。郑国大将军王仁则经史、兵法、卜卦、天文皆有涉猎，
能文善武，人称威猛先生。这《雷霆霹雳剑》为他所创，兄弟习得后，必能如虎
添翼。」
牛二自研习《大力伏魔印》以来，对武功的见识大大增加，只看了几幅图谱，
就感受到剑招的威力，由衷赞叹：「威猛先生，不同凡响啊。」抬头对庞万春说：
「此谱千金难求，牛二受之有愧。」就要还给庞万春。庞万春抓住他的胳膊：
「你我已是过命的交情，莫说一份剑谱，便是那洞中宝藏，也该与兄弟平分。只
是庞某受命于人，无权随意处置，稍候我派人把两千两纹银送到府上，聊表谢意。」
牛二偶得金刚铁皮石斛，早已心满意足，谦让说：「承哥哥的情，小弟生意不错，
不缺银子，哥哥留着办大事吧。」
庞万春神色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说：「兄弟的生意只怕要在别处做了，多
带些银两有备无患。」看牛二脸现迷茫，又说：「现今豺狼当道，官逼民反。河
北有田虎，山东有宋江，淮西有王庆，四处战乱。再些时候，富阳恐也难以太平。」
牛二心念一闪：「哥哥莫非也要……」「造反」二字，终究不敢出口。庞万春坦
然看着他：「南下不妥，不如重返江宁吧。尽快收拾，几日后我让马六护你回去。」
牛二看他这么说，知道富阳将要大乱：「听哥哥吩咐便是。」忽然想起杨志：
「哥哥可知二龙山的好汉也反了么？」「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共十一名头领
早已加入梁山泊。他们号称替天行道，天天盼着招安，」说到这里，庞万春很不
屑，「招安便能得了好么，乌合之众！」牛二早知石秀杨雄投奔了梁山，如今看
来杨志也去了，「仇人都在梁山，这仇是报不了啦。」
重返江宁，兰桂坊今非昔比，有钱有人有技艺，到了冬天，已经在秦淮两岸
打出名号。生意渐入正轨，牛二闲工夫多了，每日煲煲鸭汤，练练剑法，时间长
了，功力愈加精进。再想杨志那一刀，自问能从容化解了。
这年十一月，方腊在青溪县起义，先后攻克了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
十二月，庞万春杀了陈氏父子拿下富阳，可怜陈县令机关算尽攒下偌大家业，最
终不过是替他人做了嫁衣。庞万春本是方腊部下，马六手里那红巾，就是方腊军
的标志。方腊暗中经营多年，庞万春一直为他筹集资金，郑王宝藏到手后，时机
大大成熟，于是揭竿而起。
马六常来江宁，表面上经商，暗中为义军运送钱粮。为掩人耳目，马六与人
密谈总选在青楼。牛二邀他来兰桂坊：「自家园子毕竟可靠。」「主人有命，不
得牵连二哥。」马六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一年后，方腊势力越发强大，浙江全境基本都被他收入囊中。朝廷将他和田
虎、王庆、宋江并称为四大寇，多次派兵镇压，却是胜少负多。浙江富豪乡绅为
避战祸，纷纷逃到江宁。随着大批富人涌入，江宁繁华更甚往日，水涨船高，虹
姐也赚的盆满钵满。虹姐感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想乱世反倒成就了咱
们。」
阳春三月，传来消息，山东梁山泊受了朝廷的招安，宋江为表忠心，连破田
虎、王庆，至次年夏天，四大寇仅余方腊一支。宋江稍事调整，便发大军奔方腊
而来。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几场仗下来互有死伤，双方一度僵持不下。
九月初的一个深夜，兰桂坊正要打烊，一汉子匆忙赶到，请牛二借一步说话。
牛二认得是马六副手，忙跟了出去。二人坐上马车，那汉子才道出原委。
马六出事了，他冒险套取宋军情报，得手后不慎被梁山将校石秀看出端倪，
一番恶战之后，马六身负重伤，手下拼死把他救出，藏在远郊一农家小屋中。
「又是石秀！」牛二恨恨道。
到了小屋，马六浑身缠着布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见牛二到了，马六略显
精神，嘶哑着说：「我们败露了，只能找二哥。宋军不日将兵分两路，其中一路
便是昱岭关。请二哥尽快传话给主人，早做防范。」牛二自认识马六以来，从未
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显是忧心把守昱岭关的庞万春。牛二毫不犹豫：「马兄放
心，牛二一定做到。」马六眼神涣散：「多谢。」
牛二出门后，屋内传来压抑的饮泣声，知道马六已经走了。马六话不多，为
人却十分义气，这两年牛二已当他是挚友，如今遇难，牛二心中伤痛不能自已。
牛二抹了把眼泪，选一匹快马，疾驰回到兰桂坊。和虹姐说了大概，拿些银
两干粮就要走，虹姐说：「且慢，你这般模样南下，令人生疑，待我为你剃了头
发。」剃了光头，带上广相的度牒，虹姐送他出门：「大丈夫有所必为，我不拦
你。我等你仨月，仨月后你若未归，无论你在何处，我都去陪你。」牛二紧紧抱
了虹姐一下，闪身出门。
１０
延小路南行，平日里快马加鞭，见关卡就缓步慢行，偶有盘查便说自己是还
俗回姑苏老家，一路有惊无险，总算赶在宋军前面抵达昱岭关。见到庞万春，把
马六的事说了，庞万春大恸：「马六自小便跟着我，不想却死于狗贼之手，此仇
非报不可。」吩咐左右，在关隘设伏，只等宋军前来。牛二为马六设了灵堂，念
了三天往生咒。
第四天，放哨的兵士来报，有宋军攻到。庞万春冷笑一声：「来得好！」带
牛二来到关前。只见远处有六名将领骑着马，后面跟着大队步兵，正在逼近。牛
二从未到过战场，看下面旌旗飘扬兵刃耀眼，不免紧张，身子微微发抖。宋军及
至关下，牛二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六将之一正是石秀，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深吸一口气，反而不紧张了。
庞万春戟指怒骂：「尔等草贼，不去杀那狗皇帝，反助纣为虐，杀害为百姓
出头的仁人义士，今日便教你有来无回。」说完飕的一箭，正中最前面将领。宋
军五将急忙上前救回，正要排兵布阵，山顶上一声锣响，早在左右松林里待命的
弓箭手一齐放箭，宋军顿时倒下一片。梁上好汉名不虚传，措不及防之下，阵型
丝毫不乱，由盾牌手掩护侧翼，缓缓后撤。五位将领挥舞兵刃拨打箭矢，石秀一
把朴刀更是舞得滴水不漏，虽然漫天箭雨，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
牛二取过一杆短枪，大喝：「石秀，纳命来！」石秀闻声抬头，看清是牛二，
脸上忽现慌乱之色。牛二伏魔掌力贯右臂，将短枪全力掷出。短枪裹着劲风顷刻
间到了石秀面前，随着一声大响，石秀格开了短枪，手中朴刀也被打飞。庞万春
瞅准机会，连珠三箭发出，石秀闪避不及三箭皆中，再也无力抵抗，乱箭中被射
成了刺猬。
这时庞万春的两员副将已将宋军退路堵住，同样万箭齐发，宋军哀鸿遍野，
余下四将也死于乱军之中。
方腊军打扫战场，但凡有负伤未死的宋兵一概杀掉。阵阵血腥味伴随着此起
彼伏的惨叫声，令牛二胸口烦恶，跑到一颗树下大吐起来。庞万春过来帮他拍着
后背：「石秀那厮功夫颇高，若不是兄弟发威，还真要大费周章。」牛二缓过神，
突然想起一事：「哥哥且留几个活口给我。」
庞万春让人抓了几个小军过来，牛二问：「你们可知杨志现在何处？」一小
军哆嗦着说：「杨将军患病不能征进，两月前已寄留在丹徒县。」牛二拿眼光扫
向其他几人，众小军纷纷一面点头，一面求饶。牛二正想替他们求情，庞万春挥
挥手：「下去吧。」手下把众小军拖到远处斩了。
「兄弟勿怪我心狠，这些兵士放回去还会再来，不如一了百了。」庞万春看
出牛二不忍，岔开话题：「兄弟和青面兽有渊源？」「数年前他曾杀我故友，」
牛二含糊说，「如今看来复仇有望。」「梁山大军在此，杨志身旁想来仅剩仆从，
兄弟要杀他，岂非探囊取物。」庞万春笑了，「事不宜迟，明日你便启程吧。」
转天一早，庞万春送牛二下山，临别时说：「宋军昨日受挫，接下来恐恶战
连连，兄弟有家有业，不必再来了。大事若成，我去江宁找你，咱们一醉方休。
若不成……」说到这里，不禁有些萧索，顿了顿振作起来：「若不成，大丈夫马
革裹尸，也没甚么。听闻梁山军中有个叫小李广花荣的，若能和他比箭，倒也是
幸事一件。」
１１
牛二绕过宋军，北上丹徒。返程时盘查松了许多，没几天就到了丹徒县。丹
徒不大，杨志养病的地方在县衙门旁边。经过观察，牛二探明杨志身边只有两个
仆人，隔一两日有小吏送些补品果子过来，通常在上午。「我若傍晚下手，万无
一失。」
这天黄昏，牛二来到屋前，说自己是开封府栖凤庙的广相和尚，久幕杨制使
威名，特来求见。仆人请他进屋，牛二终于再次见到了杨志。
杨志面容憔悴，半倚在床上，看着牛二：「小师父见过洒家？」牛二强自镇
定：「当年在开封府见过制使风采。今日路过此处，得知制使在此养病，特来为
制使诵经祈福。」杨志又问了些开封旧事，见牛二对答如流，杨志打消了疑虑，
让仆人退下，自己和牛二说话。
不知怎地，仇人明明近在咫尺，牛二偏偏下不了手，干脆假戏真做，为他诵
读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遍念完，还是举棋不定，牛二起身：「小僧凑巧
要在丹徒逗留几日，明日再来为制使诵经。」
回到客栈，牛二嘲笑自己：「牛二啊牛二，在杨志面前，你终究还是天汉州
桥那泼皮。」以往想的都是怎么和杨志决斗，倘若正面不敌倒也不吝偷袭。今日
见杨志印堂发暗，显是病入膏肓，杀不杀他已没多大分别。况且买刀那天，自己
赌杨志不敢下死手，愿赌便该服输。「只是他武功远高于我，把我赶走就是，何
必痛下杀手，害我与翠花姐天人永隔！」想到这里，又忿忿不平起来。
想了许久，有些困乏，迷迷糊糊中看到裴如海走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还
是当年模样。牛二大喜：「海公，我可找到你了。」裴如海合十：「善哉善哉，
二哥了却我一大心愿，小僧特来拜谢。」牛二问：「海公赐我重生，牛二尚无以
为报，怎么反要谢我？」「我追随师叔，这几年进取不少，唯独对石秀耿耿于怀，
师叔总骂我入障太深。如今二哥杀了他，我这执念便能放下了。」
那日牛二一声大喝，就是为吸引石秀看清他的面貌。石秀笃定裴如海为己所
杀，乱战中突见他活生生的立于关上，难免心慌意乱。牛二趁机击飞了他的兵刃，
令他被万箭穿心而死。牛二虽不是亲手杀他，也差不太多。
「石秀那厮仅仅为出一口恶气，杀了广相、胡道，害悟痴大师羞愤而死，又
撺掇杨雄杀死巧云、迎儿，委实该死。」牛二义愤填膺，说的裴如海连连点头：
「是以特来谢过二哥。」「和海公的大恩大德比，这也算不得什么。」牛二不敢
居功，「牛二正心乱如麻，还请海公指点。」随即把对杨志的想法说了：「海公
以为我该不该报仇？」
「如何能令二哥放下，二哥便如何就是。」裴如海没有正面回答，又说：
「师叔让我转告二哥，金刚铁皮石斛极其难得，几两便能延年益寿。二哥误打误
撞，已服的太多，纵不能长生不老，也多了好几百年寿命，还盼二哥多以善心善
行造福世人。」牛二「啊」了一声呆住，正要再问，裴如海说：「咱们有缘再见，
我去也。」说完就不见了。
牛二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回味裴如海的话，可谓惊喜交加，一时间
无所适从，至于报仇与否，反倒次要了。天色渐亮时，拿定主意：「罢了罢了，
再为那厮诵经两日，权作善心善行吧。」
等到黄昏，牛二又来杨志屋内诵经。今日杨志气色稍好，留牛二多说了一会
儿话。出门前，牛二按捺不住问：「制使还记得牛二否？」杨志一脸茫然：「牛
二是谁？也是开封府人氏么？」牛二黯然，自己果然只是阿猫阿狗：「他少年时
颇虔诚，常来庙里拜佛。后来做了泼皮，被人杀死于闹市。想来制使公务缠身，
不曾听过此事。制使歇息，小僧明日再来。」
回到住处，牛二大哭一场，哭完觉得畅快许多，「他都不记得了，我也该放
下啦。」这一夜，牛二睡得十分安稳。
转过天，牛二诵读完毕，向杨志辞行：「小僧已为制使祈福三日，明日便要
离开丹徒了。还盼制使好生将养，早日康复。」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声「牛二」，
声音很低，牛二听得却似炸雷一般，全身僵住。「我怎会不记得他，便是洒家杀
的他。」杨志语气低沉。牛二这才知道杨志所指，放心回身，只觉后背衣服都湿
了。
「那日我嫌他欺人太甚，一时性起杀了他，之后常常后悔。」杨志仰卧床上，
看着屋顶自语：「洒家一身武功，原本想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怎奈奸
佞当道，报国无门，以至落草为寇，愈陷愈深。早知如此，不若忍一时之气，回
归故里，从此田园牧歌，总好过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牛二看他形容枯槁，恻隐
心起：「制使勿要多想，注重身子。」杨志也不理他，兀自喃喃不已。
牛二出得门来，深深呼了一口气。看天边明月初起，身旁树影婆娑，秋风渐
凉，该回家了。
１２
又一个夏日黄昏，牛二坐在楼上窗边发呆。宋方大战，方腊全军覆没，庞万
春力战而死。宋军也损失惨重，梁山一百单八将仅存二三十人。回到江宁不到半
年，牛二就听说杨志、杨雄先后病故。「仇人没了，朋友却也没了。」牛二看着
夕阳，「青山依旧在，人还尚未老，只盼接下来能过十几年太平光景吧。」
「二郎，开饭啦！」虹姐喊他，「快来，有你最爱的醋烹绿豆芽。」
「就来。」牛二起身，脚步轻快的下了楼。
六年后，靖康之变，北宋覆灭。
尾声
后来的后来，牛二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体验了
很多很多的人生。
２０２０年春节，受疫情影响，牛二滞留巴厘岛，入住宝格丽度假村。这家
酒店设计的颇具匠心，但在牛二眼里，也没什么稀奇。
无聊之际，牛二想到了写日记。关于日记，有位名人说过：「正经人谁写日
记。」「好在我不是什么正经人。」牛二暗笑，「我也没打算写正经的日记。」
牛二的日记，更像回忆录，但他坚持认为既然是每日记录，就可以叫日记。
这天，牛二拿起钢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了第一句话：彼时，牛二尚不唤做
「没毛大虫」。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sd225597 于 2021-2-14 13: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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