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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人间词话》全文

目录
2楼  《人间词话》简介
3楼   王国维《人间词话》全文
4楼  《人间词话》前64则原文和翻译
5楼   王国维生平年表
6楼   王国维“境界”说浅议  杨勇

注:均为转载资料,仅供初学者参考,特此说明。


[ 本帖最后由 無憂子 于 2012-2-6 05: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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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简介


     《人间词话》是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著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之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旧文学所作的评论。表面上看,《人间词话》与中国相袭已久之诗话、词话一类作品之体例、格式,并无显著的差别。实际上,它已初具理论体系,在旧日诗词论著中,称得上一部屈指可数的作品。甚至在以往词论界里,许多人把它奉为圭臬,把它的论点作为词学、美学的根据,影响很是深远。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晚清以来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

       【简介】

      《人间词话》,王国维著。作于1908~1909年,最初发表于《国粹学报》。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他用传统的词话形式及传统的概念、术语和思维逻辑,较为自然地融进了一些新的观念和方法,其总结的理论问题又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这就使它在当时新旧两代的读者中产生了重大反响,在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人间词话》﹐在理论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一些问题上颇有创见。 王国维接受西方哲学的影响,奉叔本华、尼采为精神导师。

     《人间词话》不同于当时有影响的词话,它提出了“境界”说。“境界”说是《人间词话》的核心,统领其他论点,又是全书的脉络,沟通全部主张。王国维不仅把它视为创作原则,也把它当作批评标准,论断诗词的演变,评价词人的得失,作品的优劣,词品的高低,均从“境界”出发。因此,“境界”说既是王国维文艺批评的出发点,又是其文艺思想的总归宿。

      清朝词派,主要有浙派和常州派。浙派词致力纠正明词末流迂缓淫曼的毛病,崇尚清灵,学习南宋姜夔,张炎的词,不愿迫近北宋词人,不师秦观,黄庭坚,只学张炎,其流蔽在于主清空而流于浮薄,主柔婉而流于纤巧。于是常州派词起而纠正浙派的流弊,提倡深美闳约,沉着醇厚,以立意为本,发挥意内言外之旨,主张应有寄托,推崇周邦彦而轻薄姜夔,张炎。这的确使词论前进了一大步。

      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更是突破浙派,常州派的樊篱,克服两者之弊,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浙派词主清空柔婉,结果导致浮薄纤巧,不真切,王国维的境界说提倡不隔,以纠正浙派词的流弊。他强调写真景物,真感情,要写得真切不隔。这确实击中了浙派词的要害。

      对于常州派,他反对所有词都必须有寄托的说法,认为并不是有寄托的词才是好词。他指出:“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并引牛峤等词,称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他认为,伫兴之作,写情语,写景物,只要真切不隔,有境界,便是好词。这种观点有利于纠正常州派词偏于追求寄托的狭隘见解。

      王国维论词,指出境界说,又主张要写得真切自然,并且有格调,气象,感情,韵味,无疑突破了浙派词和常州派词的框框,去除了他们的偏弊,论词较为全面;同时,这些观点,对文学创作也有一定贡献。

     《人间词话》在词论方面超越了浙派和常州派的范围,而其美学观点,一方面受叔本华的影响,一方面又有所突破。王国维的“无我之境”和“以物观物”直接承继了叔本华的哲学观点。而其“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这源于叔本华的天才论。但《人间词话》并没有陷入这种境地而不能自拔。

      王国维区分了两种境界,与叔本华不同的是,他没有贬低常人的境界,相反还十分看重,认为“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王国维一面推重“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一面又推重”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这与叔本华只强调天才具有赤子之心不一样。

      此外,叔本华讲天才强调智力,王国维则强调感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在诗人与现实的关系上,王国维主张:“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这显然透显出朴素的唯物因素和辩证法睿智。

      从理论上说,“境界”所要求的正与以形象反映现实的艺术规律相通;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既要有轻视外物之意,又要有重视外物之意,这与作家必须深入生活,又要高出生活的创作要求相一致。

      王国维的“境界”说具体地,明确地揭示出艺术境界内在的特殊矛盾,说明了文艺的本质特征。与前人相比,这是一个新的贡献。

      文学批评史上,那种只重“言志”,“抒情”的论点,偏执一端;那种只重形象,画面的论点,偏执另一端。

      清初的王夫之关于“情景互”的观点,叶燮关于“形依情,情附形”的观点,虽然已为境界说中的本质论奠定了基础,但毕竟是王国维最明确,最系统地阐述了艺术境界中“景”与“情”的关系,自觉地“探其本”,完成了境界说的本质论。王国维认为,景多无限,情也说不尽,“境界”本质上是“景”和“情”两个元质构成的。但不论是客观的“景”,还是主观的“情”,都是“观”——人的精神活动的结果。“情”、“景”这种特殊矛盾的多样化的对立统一,便形成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文学艺术作品。

      王国维根据其文艺观,把多种多样的艺术境界划分为三种基本形态:“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王国维比较科学地分析了“景”与“情”的关系和产生的各种现象,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提出了“造境”与“写境”,“理想”与“写实”的问题。“造境”是作者极逞“创意之才”,充分发挥想象力,使万物皆为我驱遣,“以奴仆命风月”,这正是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特征。“写境”则是作者极逞状物之才,能随物婉转,“能与花鸟共忧乐”,客观的真实受到高度的重视,这正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特征。

      王国维还提出,“理想派”与“写实派”常常互相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创作方法。而用这种方法创作出来的艺术境界,则不能断然定为“理想派”或“写实派”。在这种境界里,“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自然与理想熔于一炉,“景”与“情”交融成一体。王国维认为,这是上等的艺术境界,只有大诗人才能创造出这种“意与境浑”的境界。

      王国维还进一步论说文艺创作必有取舍,有主观理想的注入;而虚构或理想,总离不开客观的材料和基本法则。所以,“理想”与“写实”二者的结合有充分的客观根据。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种创作方法相结合也有其客观可能性。

      王国维的见解可谓透彻,精辟。“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虽“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在当时来说,是一种比较卓越的艺术见解。

      王国维还指出,词中所写的形象(境界)不管是素描式地写出来,还是由作者综合印象创造出来,它们都不是对事物作纯客观的,无动于衷的描写,而是贯穿作者的理想,即按照作者的观点,感情来选择,安排的。这就进一步说明了文学艺术中的形象是客观事物在作者头脑中的主观反映。当然,王国维并没有明确和具体地论说这一点。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最后一位重要的美学和文学思想家。他第一个试图把西方美学,文学理论融于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学理论中,构成新的美学和文学理论体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既集中国古典美学和文学理论之大成,又开中国现代美学和文学理论之先河。在中国美学和文学思想史上,他是从古代向现代过渡的桥梁,起到了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作用。

      《人间词话》在学界享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如朱光潜在《诗的隐与显——关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一文中说:“近二三十年来,就我个人所读过的来说,似以王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为最精到。”王攸欣在《选择、接受与疏离——王国维接受叔本华、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美学比较研究》一书中说:“王国维寥寥几万字的《人间词话》和《红楼梦评论》比朱光潜洋洋百万字的体系建树在美学史上更有地位。”

     【作者生平简述】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出生。

      王国维世代清寒,幼年为中秀才苦读。早年屡应乡试不中,遂于戊戌风气变化之际弃绝科举。二十二岁起,他至上海《时务报》馆充书记校对。利用公余,他到罗振玉办的“东文学社”研习外交与西方近代科学,结识主持人罗振玉,并在罗振玉资助下于1901年赴日本留学。

      1902年王国维因病从日本归国。后又在罗振玉推荐下执教于南通、江苏师范学校,讲授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复埋头文学研究,开始其“独学”阶段。1906年随罗振玉入京,任清政府学部总务司行走、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韵等。其间,著有《人间词话》等名著。

      1911年辛亥革命后,王国维携生平著述3种。眷随儿女亲家罗振玉逃居日本京都,从此以前清遗民处世。1922年受聘北京大学国学门通讯导师。1927年6月,王国维留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在其50岁人生学术鼎盛之际为国学史留下了最具悲剧色彩的“谜案”。


[ 本帖最后由 無憂子 于 2012-2-6 05: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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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人间词话》全文



第一部分  上卷

  

     [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①”,“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注释:

①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秦观【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陶潜【饮酒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红杏枝头春意闹①”,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②”,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释:

①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②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①”,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②”?“宝帘闲挂小银钩③”,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④”也。

注释:

①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②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③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秦观【踏沙行】见三注。

     [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①”,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②、夏英公之《喜迁莺》③,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注释:

①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②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③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①”,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②”,差近之耳。

注释:

①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②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十二]“画屏金鹧鸪①”,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②”,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③”,殆近之欤。

注释:

①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②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③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①”,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生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释:

①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①,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③”,《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注释:

①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②后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③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①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释:

①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①。

注释:

①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①”,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②”,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③”不能过也。

注释:

①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②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③《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①”,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②”,但欧语尤工耳。

注释:

①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②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①”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②。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③”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注释:

①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②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③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二三]人知和靖《点绛唇》①、圣俞《苏幕遮》②、永叔《少年游》③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④”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注释:

①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②梅尧臣【苏幕遮】见二二注。

③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④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四]《诗•蒹葭》①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②”,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注释:

①《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①”,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②”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③”,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④”似之。

注释:

①《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③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④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二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①”,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②”,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③”,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注释:

①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②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③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七]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①”,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注释:

①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二八]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①,犹为皮相。

注释:

①秦观【踏莎行】见三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①”,“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②”,“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③”,“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④”,气象皆相似。

注释:

①《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②《楚辞.九章.涉江》(辞长不录)。

③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④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三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①”。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②”。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注释:

①见萧统《陶渊明集》序。

②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溪赋】。

     [三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①”,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②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③。

注释:

①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②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③《历代诗余》卷五引曾慥《高齐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三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①。

注释:

①《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三六]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①”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②、《惜红衣》③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注释:

①周邦彦【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②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 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③姜夔【惜红衣】:“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三七]东坡《水龙吟•咏杨花》①,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②,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注释:

①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②章质夫【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三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①次之。白石《暗香》②、《疏影》③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④”等句何如耶?

注释:

①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②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③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④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三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①”,“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②”,“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③”,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注释:

①姜夔【杨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②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③姜夔【惜红衣】见三六注。

     [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①”,“空梁落燕泥②”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③”,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④”,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注释:

①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②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③欧阳修【少年游】见二三注。

④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四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①”“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②”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③”“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④”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注释:

①《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②《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③陶潜【饮酒诗】见三注。

④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四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①”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注释:

①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四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①”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注释:

①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四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①”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②”此二语令人解颐。

注释:

①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②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四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①”二语乎。

注释:

①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垒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五十]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①”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②”

注释:

①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②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五一]“明月照积雪①”,“大江流日夜②”,“中天悬明月③”,“黄河落日圆④”,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⑤”、《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⑥”差近之。

注释:

①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②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鸱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③杜甫【后出塞】(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④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⑤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⑥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五二]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①”《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②”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注释:

①《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②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不办①。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释:

①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五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①”“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②”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③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④”恶其游也。

注释:

①【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②【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③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④《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六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①,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注释:

①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宋元戏曲史》所引亦同。惟《历代诗余》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余》也。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第二部分  下卷

  

    [一]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①”

注释:

①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二]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公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灡也①。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注释:

①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如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少文‘偏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三]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四]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五]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①,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②”近冯梦华复辨其诬③。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注释:

①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回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②《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③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六]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七]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八]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①”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注释:

①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九]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十]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十一]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①”,顾□賯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②”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③”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④”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注释:

①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②顾賯《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③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
   
④周邦彦《庆宫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十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十三]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十四]“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①”,美成以之入词②,白仁甫以之入曲③,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注释:

①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②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③白朴《双调•德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十五]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①,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②,东坡之《水调歌头》③,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注释:

①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②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低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③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十六]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①”,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於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注释:

①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鴃。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十七]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①”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②”“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注释:

①辛弃疾《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②辛弃疾《定风波》:“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③韩玉《贺新郎》(咏水仙):“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到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
   
④韩玉《卜算子》:“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哪更逢寒夜。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十八]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十九]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①。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②”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③”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④”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注释:

①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②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③见潘德兴《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澧书”。
   
④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二十]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綵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二一]《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二二]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二三]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①”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②”可谓寄兴深微。

注释:

① 宋徵兴《蝶恋花》:“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②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馀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二四]《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注释:

①王鹏运《鹊踏枝》(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蒙耆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属和。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忆云生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时光绪丙申三月二十八日。录十。):“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 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 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其二。“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 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真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其三。“风荡春云罗衫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 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其四。“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 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其五。“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 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其六。“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 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其七。“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望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 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其八。“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忺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 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憀闲自隐,镜奁心事孤鸾鬓。”其九。“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 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扬,那不惊风雨。倚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其十。今《半塘定稿•鹜翁集》中存《鹊踏枝》六阕,计删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阕。

     [二五]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①。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②”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注释:

①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欧阳修《蝶恋花》,即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鮈阳居士云〔《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②王士祯《花草蒙拾》:“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二六]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①”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注释:

①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贺黄公语,见贺裳《皱水轩词筌》。姜论史词,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所引。

     [二七]“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二八]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九]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①见朱熹《清邃阁论诗》。

     [三十]“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①”“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②”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注释:

①史达祖《喜迁莺》:“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值。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②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三一]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三二]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注释:

① 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三三]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①”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注释:

①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三四]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①,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②,洵非虚语。

注释:

①朱彝尊《书绝妙好词后》:“词人之作,自《草堂诗馀》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尽醇,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
     
②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矣。”

     [三五]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三六]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①”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②”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注释:

①罗隐《隋帝陵》:“入郭登桥出登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乐,只换雷塘数亩田。”
   
②唐彦谦《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三八]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①。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②”。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③,恐亦未可信也。

注释:

①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语》:“唐悦斋仲友字与正,知台州。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对曰:秀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宪使问去将安归?蕊奴赋《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终须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宪笑而释之。”
   
②朱熹《朱子大全》卷十“按唐仲友第四状”:“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③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是不然也。盖唐平时恃才轻晦庵,而陈同父颇为朱所进,与唐每不相下。同父游台,尝狎籍妓,嘱唐为脱籍,许之。偶郡集,唐语妓曰:‘汝果欲从陈官人耶?'妓谢。唐云:‘汝须能忍饥受冻仍可。'妓闻大恚。自是陈至妓家,无复前之奉承矣。陈知为唐所卖,亟往见朱。朱问:‘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作监司?'朱衔之,遂以部内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台,适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陈言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驰上。时唐乡相王淮当轴。既进呈,上问王。王奏:‘此秀才争闲气耳。'遂两平其事。详见周平园《王季海日记》。而朱门诸贤所作《年谱道统录》,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论也。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

     [三九]《沧浪》①《凤兮》②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词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注释:

①《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 兮,可以濯我足。”
   
②《论语•微子》:“楚狂接与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

     [四十]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四一]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四二]《蝶恋花》“独倚危楼①”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②”耳。

注释:

①见本《删稿》十一节。
     
②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四三]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①”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注释:

①此为龚自珍《乙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之一,见《定庵续集》。

     [四四]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四五]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令人回想袁谷《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四六]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规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七]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八]“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①”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注释:①此二句出自屈原《离骚》。

     [四九]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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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前64则原文和翻译



一.原文: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翻译:评论诗词以境界为最高标准。一首词如果有境界,自然显得格调高迈、超逸不群。这也正是五代和北宋期间的词之所以独到绝妙的地方啊。


二.原文: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翻译:从词人的表现手法上看,境界可以分为“造境”和“写境”两种,这也是西方“理想派”和“写实派”得以区分的缘由。但两种境界比较难以分别。因为大诗人通过想像所构造出来的境地,是一定要与现实生活相符的;而通过写实所描摹出来的境地,也必定是接近于理想化的。


三.原文: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翻译:从创作的主体关系上看,境界又可以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两种。譬如:欧阳修《蝶恋花》词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之句、秦观《踏莎行》词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句,都是属于“有我之境”;而陶潜《饮酒》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元好问《颍川留别》诗中“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之句,则都是属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站在作者本人的角度去观察认识事物,借物抒怀,所以事物全部显现出作者本人的色彩。“无我之境”则是站在事物的角度去观察认识事物,物我两相忘,最后都分不清哪里是作者,哪里是事物了。古人作词,一般写“有我之境”的比较多,但并不是说就没有人能够写“无我之境”,这在豪迈杰出的人当中自然能够得到完成。

我们所谓的“境”,并非单指景物一种,喜怒哀乐,也是人们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就叫有境界;否则就是无境界。


四.原文: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翻译:要写“无我之境”,词人只有在超脱世俗、散淡静谧的心境中才能得到。要写“有我之境”,词人却必须是在强烈情感的动态作用下,保持一种平静的心态去抒发才能得到的。所以,前者显得优美,后者显得宏壮。


五.原文: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翻译:自然界中万事万物,都是互相联系、互相限制的。但如果将它们体现在文学或美术作品当中,必定要遗弃这些联系和限制的地方。所以说,写实家其实也是理想家。另外,不管怎么去虚构出一种境地,它所用的这些材料,又必然来自于现实中的自然界,而且其中的构造还必须遵从自然界的法则。所以说,理想家其实也是写实家呀。


六.原文: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翻译:我们所谓的“境”,并非单指景物一种,喜怒哀乐,也是人们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就叫有境界;否则就是无境界。


七.原文:“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翻译:宋祁《玉楼春》词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句子,仅仅是使用了一个“闹”字,整首词的境界就全都出来了。张先《天仙子》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句子,仅仅是使用了一个“弄”字,整首词的境界也就全都出来了。


八.原文: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翻译:境界有大有小,但不能根据它来区分优劣。譬如:杜甫《水槛遣心》诗中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虽是小境界,怎么就不如他《后出塞》诗中“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大境界呢?秦观《浣溪沙》词中的“宝帘闲挂小银钩”虽是小境界,怎么就不如他《踏莎行》词中“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大境界呢?


九.原文: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翻译:南宋的严羽在他的《诗话》里说过:“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说: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的。但严羽所谓的“兴趣”,王士祯所谓的“神韵”,都只不过是说了诗词的面目而已,不如我拈出的“境界”二字直接探求其根本啊。


十.原文: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翻译:李白的诗作,纯粹依靠整体风貌和格局取胜。他在《忆秦娥》词中写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就关闭了千百年来登临者之口。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夏竦的《喜迁莺》,勉强可以追随他的足迹,但在气象方面却已是赶不上了。


十一.原文: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翻译:张惠言评论说:唐代温庭筠的词“深美闳约”。我说:这四个字只有南唐冯延巳的词才足以担当。刘熙载说:“温庭筠的词精艳绝人”,这个评论差不多接近了。


十二.原文:“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翻译:“画屏金鹧鸪”,这是温庭筠所作的词句,他词作的品格和它相似;“弦上黄莺语”,这是韦庄所作的词句,他词作的品格也和它相似。至于冯延巳词作的品格,如果也要他在的词句中找一个,那么,“和泪试严妆”这一句应该差不多接近了吧。


十三.原文: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翻译:南唐中主李景在《摊破浣溪沙》一词中写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给人一种繁花变得荒芜污秽,美人进入暮年的感觉。但自古至今,世人都欣赏词中的另一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由此可知知心人是多么的难得啊。


十四.原文: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翻译:温庭筠的词,辞句秀美。韦庄的词,骨质秀美。李煜的词,神韵秀美。


十五.原文: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翻译:词写到南唐后主李煜的时候,眼界才开始雄阔宏大,感慨才开始深远隽永,于是改变戏子浅薄的唱词为士族大夫的诗词。周济竟将李煜搁置在温庭筠和韦庄的下面,简直是颠倒黑白啊。你看看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温庭筠的《金荃集》和韦庄的《浣花集》能有这般气象吗?


十六.原文: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翻译:词人应该是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人,绝假纯真,排除世俗杂念。所以说,出生在深宫大院之中,成长于妇人之手,是李煜作为一名君主的短处,但也是他作为一名词人的长处。


十七.原文: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翻译:客观的诗人,不能不多去阅历世俗风情。在社会生活中经历越深入的人,所写的材料就能越丰富,越显得变化多端,譬如《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的。而主观的诗人,不必多去阅历世俗风情。在社会生活中经历越浅薄的人,他的性情就越真切纯粹,譬如李煜就是这样的人。


十八.原文: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翻译: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我爱用血来书写的人。”李煜的词,真可以说是用血来写就的了。宋徽宗赵佶那首《燕山亭》的词略微有点相似。但赵佶只不过自己说自己的身世悲戚罢了,李煜则俨然有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背负人类罪恶、拯救世人的感觉,两者思想境界的大小是完全不一样的。


十九.原文: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翻译:冯延巳的词虽然保留有五代的风格,但堂庑格局显得特别开阔宏大,开启了北宋一代词作的风气,与李景、李煜的词都在《花间集》的范围之外,所以不宜在《花间集》中登录他们的片词只字呀。


二十.原文: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翻译:冯延巳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等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的词句,我觉得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能超过它。


二一.原文: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翻译:欧阳修《浣溪沙》词中有一句:“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认为:只这一个“出”,便说出了后人所不能说的味道。我说:其实,冯延巳早已在《上行杯》一词中写过“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阳修的显得更加工巧罢了。


二二.原文: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 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翻译:梅尧臣《苏幕遮》一词有:“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句。刘熙载说:秦观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按此,我认为:冯延巳《玉楼春》一词有:“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句,欧阳修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


二三.原文: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翻译:大家都知道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和欧阳修的《少年》三阕词为歌咏春草的绝佳词作,却不知已先有冯延巳“细雨湿流光”五个字,都是能摄取春草魂魄的词句啊!


二四.原文:《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翻译:《诗.秦风.蒹葭》这首诗,最能体现出诗人真挚的情感,而又写得生动自然。晏殊《蝶恋花》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词句,意境和它比较接近。但还是有所区别的,前者洒落,后者悲壮。


二五.原文:“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翻译:《诗.小雅.节南山》诗句:“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忧生之作。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它相似。陶渊明《饮酒》诗句:“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忧世之作。冯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和它相似。


二六.原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翻译:自古至今,能够取得大事业、做得大学问的人,无不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境。这些语句,不是大词人是说不出来的。但从这层意义上去解释诗词,恐怕晏殊、柳永、辛弃疾诸人是不会允许的。


二七.原文: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翻译:欧阳修《玉楼春》中“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等词句,在豪放中有沉着的意趣,所以更加高深。


二八.原文: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翻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道:“秦观、晏几道,是古时的伤心人呀,他们平淡的语句中都别有回味,浅显的语句中都别有情趣。”我认为,这句话只有秦观能够相称。晏几道矜持自贵有余,只可与张先、贺铸等人并驾齐驱,如果要与秦观抗衡就有所不足了。


二九.原文: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翻译:秦观词作的意境显得最凄婉。写到“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样的词句时,就变为凄厉了。苏轼欣赏他该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特别表面。


三十.原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翻译:《诗经.郑风.风雨》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句、《楚辞.九章.涉江》中:“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王绩《野望》中:“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句、秦观《踏莎句》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句,气象都相似。


三一.原文: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翻译: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说:陶渊明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唐代诗人王绩说:薛收的辞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可惜词中少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轼,后者只有姜夔,稍稍得到一二罢了。


三二.原文: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翻译:区分词是否色情猥亵,要通过神韵而不是面貌去辨别。譬如欧阳修和秦观的词虽然也写艳情的语言,但终归有品格。比之于周邦彦,便有淑女和妓女的区别了。


三三.原文: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翻译:周邦彦的词,在意趣深远方面不如欧阳修和秦观,只是表达情感、描述事物时,极其精致巧妙,所以仍可列入第一流的词作者。恨只恨他创调方面的才能多,而创意的才气少啊。


三四.原文: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翻译:作词忌讳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一句,境界极妙,可惜用“桂华”二字来替代“月光”。再到吴文英以后,用替代字的人更多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不是情感不强烈深厚,就是语言不够高超精妙。因为如果意足,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替代字,如果语妙,根本没有必要去找替代字。秦观曾经使用替代字而受苏轼的讥笑,根据俞文豹《吹剑三录》记载,秦观在《水龙吟》一词中写道:“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看后说:“十三个字,仅仅是说一个人骑马从楼前经过。”


三五.原文: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翻译:南宋沈义夫在《乐府指迷》中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好像害怕别人不用替代字人心似的。如果说只有按他那样写才叫工巧的话,那么古今各类书都在,又何须用词来表达情感呢?也难怪他后来被《四库提要》所讥笑。


三六.原文: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翻译:周邦彦《青玉案》词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句,真是深得荷花神采肌理的好句子啊。而姜夔《念奴娇》、《惜红衣》这两首同样写荷花的词作,怎么看都如同隔雾看花,实在可恨。


三七.原文: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翻译:苏轼《水龙吟》一词歌咏杨花,本是和韵,却好像元唱。章质夫《水龙花》咏柳絮,本是元唱,却好像是和韵。所以说,词人的才华和文采是不可强求的。
  

三八.原文: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 等句何如耶?

翻译:咏物的词作,当然以苏轼的《水龙吟》最为工巧,史达祖的《双双燕》排第二。至于姜夔的《暗香》、《疏影》二词,格调虽然很高,但却没有一句能够说中根本,显得不真切,你看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这样的诗句如何呀?


三九.原文: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翻译:姜夔写景的词作当中,譬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等词句,虽然格调高雅绝妙,但读来如同雾里看花,终归隔了一层。另外,史达祖、吴梦英等词人写景的弊病,也都在这一个“隔”字。都说北宋风流在渡江南下以后就绝迹了,难道真有运数在这其间存在流转吗?


四十.原文: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翻译:有人问“隔”与“不隔”之间的区别,我举例来说明: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就稍微隔了。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就稍微隔了。“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它的妙处就是不隔。词也一样。如果用一人一词来评论的话,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所写的“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每句话读来如在眼前,这便是不隔。至于写到“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也就隔了。姜夔《翠楼吟》所写的“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这便是不隔。至于写到“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也就隔了。但是,南宋的词作虽说有不隔处,与前人相比的话,还是有深浅厚薄的差别。


四一.原文:“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翻译:《古诗十九首》中写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能到这个份上,才可以说不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写到这个份上,也才可以说不隔。
  

四二.原文: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翻译:自古至今,词人论格调高绝,没有比得上姜夔的。可惜他不在意境上下功夫,所以总觉得他的词没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最终仍不能把他列为第一流的词作者。


四三.原文: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翻译:南宋的词人,姜夔的词有格调但无情趣,陆游的词有气势但无韵味。其中能够与北宋词人一比高低的,只有辛弃疾一人了。近人把南宋当作自己的祖宗,却把北宋当作远祖进行迁移,这是因为南宋的词易学,而北宋的词难学的缘故啊。再说学南宋词的人,不是师从姜夔就是吴文英,这是因为他们两个的词易学,而辛弃疾的词难学的缘故啊。也有学辛弃疾的人,全部学他的粗犷和滑稽,因为这些东西易学,而真正的好处难学啊。辛弃疾的好处在于有性情、有境界,如果单从气象来说,也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气概,这哪是后人当中那些龌龊的小辈所能比拟的呢?


四四.原文: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翻译:苏轼的词旷达,辛弃疾的词豪宕。没有他们二人的胸襟而又想学习他们的学问,就好像是东施学习西施捧心呀。


四五.原文: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翻译:读苏轼和辛弃疾的词,必须多观摩他们的雅量高致,有古圣贤伯夷、柳下惠之风格。而姜夔虽然也好像夏蝉蜕皮,脱去尘埃,但与他们比较起来,就难免显得局促如同被车辕束缚住的马驹了。


四六.原文: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翻译:苏轼和辛弃疾,是词人中的狂者。姜夔,仍然可以算作是狷者。至于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周密、陈允平等词人,虽然各有风格,同样终归于乡愿一路。


四七.原文: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翻译:辛弃疾在《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中写道:“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依靠自己的想像,居然直观地领悟出月亮围绕地球运行的天理,与当今科学家的研究成果符合,可以称之为神悟了。


四八.原文: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 “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翻译:周济说:“史达祖的词中,喜欢用‘偷’字,完全可以用这个字来断定他这个人的品格了。”刘熙载也说:“周邦彦词作旨趣放荡,而史达祖的词作旨意贪婪。”这两句评论读来让人不禁为之展颜微笑。


四九.原文: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翻译:周济评论说:吴文英写得好的词,如同“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我看完吴文英的《梦窗甲乙丙丁稿》,却觉得当中实在没有一阕词足以和以上的评论相称。如果真的有,“隔江人在雨声,晚风菰叶生秋怨”这两句算不算?
  

五十.原文: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 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翻译:吴文英的词,我从他的词作中挑一句出来进行评价,叫做“映梦窗,凌乱碧”。张炎的词,我也从他的词作中挑一句出来进行评价,叫做“玉老田荒”。


五一.原文:“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翻译:“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这些诗句所体现的种种境界,都可以说上千古壮观了。如果要在词中找出类似的句子来,只有纳兰容若的塞上之作,譬如《长相思》中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这两句比较接近了。


五二.原文: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翻译:纳兰容若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这是因为他刚从关外进入中原,没有被汉人的不良风气所沾染,所以才能有真切的性情。北宋以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这样了。


五三.原文: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翻译:陆游在为《花间集》作跋的时候说道:“唐宋五代以来,诗越来越卑微,而词却显得更加的简古可爱,能写词不能写诗,真不知是什么道理呀。”《四库提要》驳斥他说:“这就好比是举重,能举七十斤的人,让他举一百斤就会蹶倒,而让他举五十斤就轻松自如了。”这话好像是把道理辨别得很清楚了。但如果要说词比诗容易写,我是不能信服的。还是明末的陈子龙说得好:“宋人不知道什么叫诗却要强写诗,所以终宋都没有什么好诗。但他们欢愉愁苦到了极点,情动于衷而无法抑制的时候,于是凭借诗以外的载体来抒发情感,所以独擅词作,妙绝一代。”五代的词作之所以独占鳌头,也是这个缘故啊。


五四.原文: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翻译:四言败坏了有《楚辞》,《楚辞》败坏了有五言,五言败坏了有七言,古诗败坏了有律诗绝句,律绝败坏了有词。这是因为一种文体通行久了,写的人也就多了,慢慢地就会形成套路和习气。最后即使是诗词中的豪杰能人,也很难从中自出机杼,写出什么新意来,于是避开另创新文体,从新的文体中去求得自由和新意。一切文体,往往是从开始的繁盛发展到最后的衰败,都是由于这个原因。有人说,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总是后者不如前者,我从不信服。但如果单就某一种文体来说,这种说法则又是必然的,千古不易。


五五.原文: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翻译:《诗经》三百篇、《古诗十九首》,五代、北宋的词,都是无题的。其实并非真的无题,而是词中的旨意,无法用标题进行概括道尽。自《花庵词选》和《草堂诗余》以来,对每一诗词都进行标题,甚至连同古人原本无题的词作也加了标题。这就如同欣赏一幅绝好的山水画,你却明确地告诉观画人说:这是某山某河,能行吗?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但对于才学一般的人来说,很少有能够明白其中道理并且振奋自拔的。


五六.原文: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翻译:对于达到大家级别的人来说,他的作品所抒发的情感必是沁人心脾的,所描写的景物也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中所用的辞句脱口而出,毫无矫揉造作、堆砌束缚的感觉。这是因为大家对所见的事物真切明了,所了解的道理深邃透彻。同样,作诗作词也如此。我们按照这个标准去衡量古今的诗词作者是否大家,基本就没有什么误差了。


五七.原文: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翻译:如果一个人能够在诗词创作中,不作虚伪的歌功颂德、惩恶劝世的作品,不作投赠应酬的作品,在作品中不使用典故,不使用替代字,那么,他在诗词创作的道路上已经成功一半了。


五八.原文: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翻译:以白居易《长恨歌》这样的鸿篇诗作,它所用的典故,也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才学仍留有余地。吴伟业咏歌行文,是不用典故就不能写。白居易和吴伟业两人水平的优劣由此可见。不仅是作诗如此,填词的人也不可不知这个道理呀。


五九.原文: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翻译:在近体诗的体制中,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贵,律诗第二,排律则最卑下。这是因为绝句无论寄兴还是言情,都非常的适宜,几乎可与骈体文平分秋色了。词中的小令如同绝句,长调则与律诗相似,而长调中的《百字令》、《沁园春》等,就差不多接近排律了。


六十.原文: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翻译:诗人对待宇宙人生,必须能够深入到内部去,又必须能够跳出到外面来。深入内部去,所以才能写它;跳出外面来,所以才能观察它。深入内部去,所以有生气。跳出外面来,所以才有高致。周邦彦能入不能出。而自姜夔以来的词人,对于出与入这两件事连做梦都没有看见。


六一.原文: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翻译:诗人必须有轻视外物的态度,这样才能够把风月当作奴仆一样来使唤。但同时又必须要有重视外物的态度,那样才能够与花鸟共同感受忧乐。


六二.原文:“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翻译:《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感轲长苦辛”,这两首诗可以说是淫荡卑鄙到极点了。但没有人把它们当作淫词和鄙词来读,因为它们表达的是真情感。五代、北宋的大词人也是这样的。并不是没有淫词,读后反而觉得亲切动人;也并不是没有鄙词,读后反而觉得精气弥漫。由此可知淫词与鄙词真正的弊病,不在于淫荡和卑鄙,而是由言不由衷、虚情假意的“游词”所造成的。在《论语.子罕》中,有一句古诗说:“难道我不思念你吗?是因为你居住得太远了”,孔子反驳说:“这是没有真正思念呀,如果真的思念了,那还有什么遥远不遥远的呢?”孔子也是厌恶那虚假的游词的。


六三.原文:“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翻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元朝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寥寥几句话,却深得唐人绝句高妙的境界。在元朝一代其他的词人当中,都不能写出这样的小令来。


六四.原文: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翻译:白朴所作的戏剧《秋夜梧桐雨》,沉雄悲壮,堪称元曲当中的冠军之作。但他所写的《天籁词》,极其粗糙浅显,连给辛弃疾当奴隶都不配。难道说,开创文体的人比较容易写得工巧,而承袭的人却难以企及?还是说人各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读者试看,欧阳修和秦观的诗远不如他们的词写的好,这应该足以说明其中的道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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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生平年表


  
     1877年,丁丑,光绪三年12月3日(旧历十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浙江省海宁州城(今海宁市盐官镇)双仁巷旧宅。初名国桢,后改国维,字静庵(安),又字伯隅,号人间、礼堂、观堂、永观、东海愚公等。海宁王氏乃当地书香世家。
  1886年,丙戌,光绪十二年,十岁。
  全家迁居城内西南隅周家兜新宅,此处后成为王国维故居纪念馆。少年时代即被誉为"海宁四才子"之一。
  1892年,壬辰,光绪十八年,十六岁。
  7月入州学,参加海宁州岁试,以第二十一名中秀才。
  1893年,癸巳,光绪十九年,十七岁。
  3月赴省城杭州应乡试不中,肄业于杭州崇文书院。
  1894年,甲午,光绪二十年,十八岁。
  中日甲午战起,清军战败,极为震动。始知世有"新学"。
  1895年,乙未,光绪二十一年,十九岁。
  11月与莫氏成婚。
  1897年,丁酉,光绪二十三年,二十一岁。
  9月赴杭州再次参加乡试,不中。从1895年至此,撰成《咏史》诗二十首。1928年始发表于《学衡》第66期,吴宓称之"分咏中国全史,议论新奇正大"。年底,与同乡张英甫等谋创海宁师范学堂,并上呈筹款缘由,未果。
  1898年,戊戌,光绪二十四年,二十二岁。
  2月,至上海任《时务报》书记。此举为其一生行事之始。26日罗振玉等创办的东文学社开课后,王氏入学学习,受业于藤田丰八等,渐为罗振玉所知。7月因患脚气病,回籍治疗。10月返沪,《时务报》因戊戌变法失败而遭关闭,罗振玉引之入东文学社,负责庶务,免缴学费,半工半读。是年,撰《曲品新传奇品跋》、《杂诗》三首。
  1899年,己亥,光绪二十五年,二十三岁。
  春,东文学社迁至江南制造局前之桂墅里,王氏学监,其与同学关系不洽,旋免职,但薪俸照拿。学社除日文外,始兼授英文及数理化各科。王氏攻读甚勤。从日本教员田冈文集中,始知汗德(即康德)、叔本华,并萌研治西洋哲学之念。是年,河南安阳小屯发现殷商甲骨文。代罗振玉为日人那珂通世所撰、东文学社影印之《支那通史》撰序、为日人桑原隲骘藏《东洋史要》撰序。
  1900年,庚子,光绪二十六年,二十四岁。
  夏,庚子事变发生,东文学社因之而提前让学生毕业,秋即停办。王氏毕业返里,自习英文。秋,返沪,罗振玉请其译编《农学报》,自谓译才不如沈纮而荐其任之,自己则协助译日本农事指导。秋,罗振玉应张之洞之邀,至武昌任农务局总理兼农校监督,不久,召王国维等同至,任武昌农校日籍教员翻译。年底,由罗氏资助,东渡日本东京物理学校习数理。是年撰《〈欧罗巴通史〉序》,译《势力不灭论》(The Theorg of The Conservation of Energy)、《农事会要》。
  1901年,辛丑,光绪二十七年,二十五岁。
  春,在日本东京物理学校留学,夏归国,协助罗振玉编《教育世界》杂志,此后,其哲学及文学方面的撰述常刊载于此。是年,撰《崇正讲舍碑记略》,译《教育学》、《算术条目及教授法》。
  1902年,壬寅,光绪二十八年,二十六岁。
  春,始读社会学、心理学、论理学(即逻辑学)、哲学等书,尤关注人生问题。夏,张謇在通州(今南通市)创办通州师范学堂,欲聘一心理学、哲学、伦理学教员。经罗振玉推荐,王国维应其一年之聘。是年译《教育学教科书》。
  1903年,癸卯,光绪二十九年,二十七岁。
  3月,应聘至通州师范学堂任教,通读叔本华、康德之书。《铁云藏龟》影印刊行。是年撰《哲学辨惑》、《论教育之宗旨》、《叔本华像赞》、《汗德像赞》。译《西洋论理学史要》。
  1904年,甲辰,光绪三十年,二十八岁。
  代罗振玉为《教育世界》主编,进行刊物改革。8月,罗振玉在苏州创办江苏师范学堂,自任监督,藤田丰八为总教习,王国维来校任教。仍钻研叔本华思想,并深受其影响。是年撰《孔子之美育主义》、《就伦理学上之二元论》(后易名为《论性》)、《尼采之教育观》、《叔本华之遗传说》、《教育偶感二则》、《汗德之哲学说》、《汗德像赞》、《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红楼梦评论》、《书叔本华遗传说后》、《叔本华与尼采》、《释理》。
  1905年,乙巳,光绪三十一年,二十九岁。
  致力于研读康德学说。9月,汇编甲辰(1904)年以来刊于《教育世界》之文十二篇,为《静庵文集》。附古今体诗五十首,名《静庵诗稿》。11月,随罗振玉辞职,赋闲家中。是年撰《周秦诸子之名学》、《子思之学说》、《孟子之学说》、《荀子之学说》、《论近年之学术界》、《论新学语之输入》、《论哲学家及美术家之天职》、《论平凡之教育主义》、《静庵文集自序》。
  1906年,丙午,光绪三十二年,三十岁。
  春,随罗振玉进京,暂住罗家。4月,集数年间(1904-1906)所填词61阙成《人间词甲稿》刊行。8月,其父王乃誉病故,奔丧归里,并为之守制。是年撰《教育小言十二则》、
  《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教育家之希尔列尔(即席勒)传》、《德国哲学大家汗德传》、《墨子之学说》、《老子之学说》、《汗德之伦理学及宗教论》、《原命》、《去毒篇(鸦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孟子之伦理思想一斑》、《列子之学说》、《纪言》、《论普及教育之根本办法(条陈学部)》、《教育小言十则》、《文学小言十七则》、《屈子文学之精神》。
  1907年,丁未,光绪三十三年,三十一岁。
  4月,自海宁返京,住罗家。不久,经罗振玉引荐,得识学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荣禄,甚为其赏识,未几,得在学部总务司行走,任学部图书编译局编译,主编译及审定教科书等事。6月发表《三十自序二》,言其由哲学转向文学,并有志于戏曲之研究,这标志着他学术研究的一次转折。7、8月,因其夫人莫氏病亡而归省,事毕即返京。11月,汇集1906年5月至1907年10月间所填词43阙,成《人间词乙稿》。是年撰《教育小言十三则》、《人间嗜好之研究》、《三十自序一、二》、《论小学校唱歌科之材料》、《教育小言十则》、《书辜氏汤生英译〈中庸〉后》、《孔子之学说》。
  1908年,戊申,光绪三十四年,三十二岁。
  1、2月间,太夫人病故,奔丧返里。3月,与继室潘夫人完婚。5月,校《片玉词》。4月,携眷北上返京,赁屋于宣武门内新帘子胡同。7月,辑《唐五代二十家词辑》二十卷,对每家词数及其出处,均以按语说明。又辑《南唐二主词》。8月,撰《词录》及《词录序例》,搜集词目,自宋迄元,存佚并录,且作考订。撰《〈词林万选〉跋》。9月,辑《曲录》初稿二卷,为其研究戏曲史提供了材料。10月,译著《辨学》(即逻辑学)一书刊出。11月,在《国粹学报》刊出《人间词话》前21则,提出"境界"说。手录明抄本《录鬼薄》,并作《跋》。作《古代名家画册叙》(1909年刊行时易名为《中国名画集》)。12月,撰《曲品新传奇品跋》。
  1909年,己酉,宣统元年,三十三岁。
  1月,撰《罗懋登注拜月亭跋》,《国粹学报》第49期刊《人间词话》第23-39则。2月,《国粹学报》第50期刊登《人间词话》第40-64则。3月作《雍熙乐府跋》。3、4月间,前后作《〈梅苑〉跋》、辑校《聊复集》并作《跋》、《〈碧鸡漫志〉跋》、《〈蜕岩词〉跋》。4、5月间,作《〈赤城词〉跋》、《南唐二主词补遗及校勘记》、《〈宁极斋乐府〉跋》、《〈欧梦词〉跋》、《〈花溪志〉跋》。6月,辑《后村别词补遗》一卷,并作《跋》;又校《后村别词》,并作《校记》。又作《〈乐章集〉跋》。修订《曲录》成六卷,又成《戏曲考源》一卷、《跋吴起敌秦挂帅印杂居》。7月,校《寿域词》,作校记、跋。9月,校《石林词》,从《梅苑》中录得《孤雁儿》并序,补入《漱玉词》,并对原附《易安居士事辑》之讹进行辨误。10月,校补《放翁词》,28日,与罗振玉、蒋黼、董康访法人伯希和(Pelliot)。29日,学部奏设编定名词馆,严复任总纂,王国维任名词馆协修。又校《片玉集》,并作跋。11月,辑《优语录》一卷,搜集唐宋滑稽戏五十则,作《宋大曲考》、《录曲余谈》、《曲调源流表》。
  1910年,庚戌,宣统二年,三十四岁。
  2月,校《录鬼簿》。录《能改斋漫录》记杜安世一则,作《寿域词》补跋。3月,读《元曲选》,并以《雍熙乐府》校之,作《〈元曲选〉跋》。5月,所译《教育心理学》由学部图书编译局排印出版。6月译作《世界图书馆小史》始陆续刊出。9月,作《〈续墨客挥犀〉跋》、《盛明杂剧跋》、《录鬼簿》补跋。将已刊《人间词话》64则进行修订,并加附记(此稿由俞平伯于1925年标点,次年朴社出版。此为此书最早之单行本)。12月,草《清真先生遗事》、《古剧脚色考》。
  1911年,辛亥,宣统三年,三十五岁。
  1月,为《百川学海》本《晁氏客语》题跋。2月,为罗振玉创办之《国学丛刊》作《序》,提出"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校《梦溪笔谈》、《容斋随笔》,3月,校《酒边集》、《宾退录》,并分别作跋。校《大唐六典》,并作跋。春,撰《隋唐兵符图录附说》,此为其治古器物学之始(1917年又订正之,成《隋虎符跋》、《伪周二虎符跋》)。7月,见唐写本《太公家教》,作跋将近几年所作校书题跋集成《庚辛之间读书记》,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12月,罗振玉、王国维各率全家避居日本,居京都田中村,侨居日本达五年之久。从此,其治学转而专攻经史小学。
  1912年,壬子,民国元年,三十六岁。
  罗振玉藏书运抵日本,存京都大学,王国维与其一同整理,并与日本学者相过从,专攻古史。春,草《简牍检署考》,夏,作《双溪诗余跋》。9月,撰成《古剧脚色考》,10月,《简牍检署考》撰成定稿。
  1913年,癸丑,民国2年,三十七岁。
  1月,撰成《宋元戏曲考》,并作序(后易名为《宋元戏曲史》)。春,撰《宋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跋》。5月,集1912年和1913年所作诗成《壬癸集》,着手草《明堂寝庙通考》。作《译本琵琶记序》。8、9月间,撰《释币》(原名《布帛通考》)、《唐写本兔园册府残卷跋》。9月辑《齐鲁封泥集存》,并作序。10、11月间,撰《秦郡考》、《汉郡考》(上、下),又草《两汉魏晋乡亭考》二卷(稿本)。
  1914年,甲寅,民国3年,三十八岁。
  2月,与罗振玉合撰《流沙坠简》,并为之作序,此为近代关于西北古地理的第一篇著作。4月又作《流沙坠简后序》,又成《补遗》一卷,附于书后。6月,代罗振玉撰《国学丛刊序》(后易名为《雪堂丛刊》)。草《宋代金文著录表》,并作序。7月,读潘祖荫《攀古楼彝器款识》,并作跋。9月,撰《国朝金文著录表》六卷,并作序。10月,为罗振玉校写《历代符牌图录》、《蒿里遗珍》、《四朝钞币图录》。岁末,为罗振玉撰《殷虚书契考释》校写,并作序和后序。是年又作《邸阁考》。
  1915年,乙卯,民国4年,三十九岁。
  2月,撰《殷虚书契前编》,一、二卷释文,作《洛诰解》。3月,写成《鬼方昆夷〈犭严〉狁考》(初名《古代外族考》)。中旬,携眷返国扫墓,4月13日罗振玉亦归国扫墓,二人会于上海。中旬,经罗振玉介绍与沈曾植相识于上海,多有往还,商磋古音韵之学。下旬,携长子随罗振玉往日本。撰《不期敦盖铭考释》、《三代地理小记》,其下包括《自契至于成汤八迁》、《说商》、《说毫》等数篇。8月,撰成《胡服考》。10月撰《元刊杂剧三十种序录》,又撰《古礼器略说》,其总题下分《说俎》、《说盉》等数篇。11月,作《与林浩卿博士论洛诰书》,12月,撰《生霸死霸考》。
  1916年,丙辰,民国5年,四十岁。
  1月,作《再与林博士论洛诰书》。决定春节后返国,《国学丛刊》停刊。王国维认为其寓居日本期间,乃"成书之多,为一生冠"。2月,携长子回国,至上海,应哈同之聘,主持《学术丛编》。3月,撰成《史籀篇疏证》及序、《流沙坠简考释补证》及序、《周书•顾命考》及序、《国学丛编序》。4月,撰《殷礼征文》、《释史》、《乐诗考略》(含《释乐次》、《周大武乐章考》、《说勺舞象舞》、《说周颂》、《说商颂》。《汉以后的传周乐考》),草《毛公鼎考释》。5月,作《大元马政记跋》,校《水经注》,《毛公鼎考释》定稿,并作序。下旬,始草《魏石经考》。8月中旬,酝酿作《汉魏博士考》。9月,《魏石经考》、《汉魏博士考》写定。10月,撰《周书•顾命后考》及序,重订《汉魏博士考》成三卷。11月,撰《汉代古文考》、《彊村校词图序》、《元秘书监志跋》、《隋志跋》。12月,草《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
  1917年,丁巳,民国6年,四十一岁。
  1月下旬,受罗振玉招至日本,2月归国,始草《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3月成《太史公年谱》,并酝酿《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及序。4月,返海宁扫墓。5月,撰《古要竹书纪年辑校》,并作《自序》,又撰《殷文存序》、《乡饮礼席次图》。6月,撰《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及序,编就《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及序,作《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释旬》、《释昱》。7月1日,张勋复辟。撰《周代金石文韵读》、《唐韵别考》。8月作《南越黄肠木刻字跋》、《玉溪生诗年谱会笺序》。9月,草成《殷周制度论》、《商三勾兵跋》、《〈汉书艺文志举例〉后序》、《〈周代金石文韵读〉序》。入秋,检古书古器物,题跋甚多,如《楚公钟跋》、《书论语郑氏注残卷后》、《唐尺考》、《裴岑纪功刻石跋》等。10月,撰《韵学余说》、《江氏音学跋》、《五声说》。11月,汇集近年间所撰文,成《永观堂海内外杂文》。12月,撰成《古本尚书孔氏传汇校》(稿本),据《唐语林》以校《封氏闻见记》。
  1918年,戊午,民国7年,四十二岁。
  1月,校《尚书孔传》、《方言》等。去年底,北京大学蔡元培托马衡与王国维联系,欲聘其往北大任教。经与罗振玉商量,今拒绝之。自本年起,任"仓圣明智大?quot;经学教授,并撰《经学概论讲义》。2月,校《净土三部经音义》。3月以大徐《说文》音校《唐韵》反切,乃拟重订《唐韵校记》,4月校《一切经音义》,并作跋。6月,校陈辑本《苍颉篇》,抄毕并校定《唐写本唐韵残卷校记》,并附录《唐韵佚文》,作《匈奴相邦印跋》。7月,为罗振玉《雪堂校刊群书叙录》作序。再次辞谢北京大学邀任教授之聘。9月,作《释环玦》、《释珏释朋》、《释礼》、《重辑苍颉篇》及自序、《释由》。是月,日本京都大学教授欲延其赴校任教,为其婉辞。10月,撰《校松江本急就篇》及序。11月草《随庵吉金图序》。12月,改定前所撰《唐韵别考》、《音学余说》,合为《续声韵考》,以补戴氏《声韵考》。
  1919年,己未,民国8年,四十三岁。
  1月,撰《书郭注方言后》(一、二、三)、《书尔雅郭注后》。2月,撰成《书契后编》上卷释文、《齐侯二壶跋》。3月,校阅《徐俟斋先生年谱》,作《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4月,罗振玉携眷归国,与王国维会于上海。伯希和在上海与罗、王会见,商谈学术。校《一切经音义》,并作跋。7月,作《唐写本老子化胡经残卷跋》、《音学五书跋》。8月,作《九姓回鹘可汗碑跋》、《重校定和林金石录》、《九姓回鹘可汗碑图记》、《摩尼教流行中国考》、《敦煌石室碎金跋尾》(含《唐写本残职官书跋》)等十数篇跋,均为日人狩野直喜寄来其游欧时所录英国伦敦博物馆所藏敦煌残卷而作。9月,撰《西胡考》(上、下)及《续考》、《西域井渠考》、《曹夫人绘观音菩萨像跋》、《于阗公主供养地藏王菩萨画像跋》等。10月,为乌程蒋汝藻编撰其藏书志。是秋,因脚气病发作,赴天津罗振玉处养病,11月初始返沪,并接受《浙江通志》聘约,与张尔田共同负责寓贤、掌故、杂记、仙释、封爵五门的撰述,并似作《宋元浙本考》。作《高昌宁朔将军麴斌造寺碑跋》、《书虞道园高昌王世勋碑后》、《重辑仓颉篇自序》。
  1920年,庚申,民国9年,四十四岁。
  本年继续为蒋氏编藏书志,并校阅多种古籍,并作《天宝韵英陈廷坚韵英张戬考声切韵玄武之韵铨分部考》、《周玉刀考》、《顾刻广韵跋》、《某君像赞》、《徐母太囗人像赞》、《敦煌发现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残宋本三国志跋》、《魏曹望憘造象跋》、《影宋本孟子音义跋》、《日本宽永本〈孔子家语〉跋》。
  1921年,辛酉,民国10年,四十五岁。
  年初,马衡受北京大学委托,再次来书邀王国维出任北大文科教授,为其所拒。继续为蒋编藏书。春,作《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一、二)。5月,将数年间所写经史论文,删繁挹华,集成《观堂集林》二十卷,由乌程蒋氏出资刊行。9月,去年撰述之《西胡考》刊出,12月,撰《唐写本切韵残卷跋》。
  1922年,壬戌,民国八年,四十六岁。
  年初,王国维允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通讯导师,以"无事而食,深所不安",未受酬金。1月,作《宋刊后汉书郡国志残叶跋》、《兮甲盘跋》、《汉南吕编磬跋》等。2月,北京大学马衡集资影印王国维于上年所辑之《唐写本切韵残卷三种》。3月,撰《两淅古刊本考》及序,并校《水经注》。5月,顾颉刚来访,后多有书信往还问业。8月,草成《五代两宋监本考》,为乌程蒋氏撰《传书堂记》。致书马衡,询以研究科章程、研究生人数、研究项目等事。为罗振玉撰《库书楼记》。12月,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拟就《研究发题》寄沈兼士。不久,又致书马衡,建议大学开设"满蒙藏文讲座"并建议遣送有史学根基者出国深造。致书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何之兼等同学,条陈所询事宜,是年校阅《蒙古秘史》、《龙龛手鉴》。
  1923年,癸亥,民国12年,四十七岁。
  2月,为南陵徐氏所藏古器拓本作跋数则,如《刺鼎跋》、《父乙卣跋》等,撰《肃忠亲王神道碑》。寒假,仓圣明智大学解散,王国维所任《学术丛刊》编辑及该校教授至此结束。2月下旬一度返海宁故里。作《商鞅量跋》、《高邮王怀祖先生训诂音韵书稿叙录》、《秦公敦跋》。4月16日,受命任逊帝溥仪"南书房行走"。为乌程蒋氏编藏书志基本结束,历时近四载,编成经、史、子三部,集部至元末,明则为草稿。5月离沪取海道北上入京,6月1日,觐见溥仪。7月初,撰《殷虚书契考释序》,同时,始校《淮南鸿烈》,历时三月余。7月,作《梁伯戈跋》、《颂壶跋》、《唐贤力宓伽公主墓志跋》,校《抱朴子》。始草《魏石经续考》。夏曾至天津罗振玉处消夏。11月,受溥仪命,清理景阳宫等处藏书,作《肃霜涤汤说》、《明钞本北磵集跋》。12月初,《观堂集林》二十卷样本印成,文二百篇,诗67首。
  1924年,甲子,民国13年,四十八岁。
  3月,法人伯希和寄来《秦妇吟》全卷影印本,取与另本相校,作《唐写本韦庄秦妇吟又跋》,撰《论政学疏》,作《聚珍本戴校水经注跋》。4月,与蒋汝藻书,言及北京大学友人欲请其出任国学门研究室主任,而自己不愿就任。5月,撰成《明内阁藏书目录跋》、《散氏盘考释》及跋。6月,作《金文编序》、《吴王夫差监跋》。9月,罗振玉入直南斋,至京,住王国维家,后又与罗氏共检理内府藏书。近年,与胡适往还书信,商讨学问。11月,冯玉祥部"逼宫",命溥仪迁出紫禁城。王国维随驾前后,并因此而?quot;艰难困辱,仅而不死"之言。
  1925年,乙丑,民国14年,四十九岁。
  2月,清华委任吴宓筹办研究院,并拟聘王国维为导师。王国维在请示溥仪后就任。此后治学转入西北地理及元史。4月18日,移居清华园之西院。研究院同时还聘请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为教授。世称"清华四大教授"。另,聘李济为讲师。4月23日梁启超到校,6月12日,赵元任到校,住清华园之南院。7月,清华国学研究院录取新生,正取30名,备取2名。暑期,应学生会邀请向留校学生讲演《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发现之学问》。9月8日,清华国学研究院举办第一次教务会议,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李济到会。会上公布各教授普通演讲的讲题(即所开课程)与指导研究学科的范围。王国维任经史小学导师,普通演讲讲题有:古史新证,每周1小时;《尚书》,每周2小时;《说文》练习,每周1小时,指导学生研究范围有:《尚书》本经之比较研究(含句法比较、成语比较、助词比较),《诗》中状词研究(含单字、连绵字、双字、双声字、叠韵字、其余),左礼器之研究,《说文》部首之研究,卜辞及金文中地名或制度之研究,诸史中外国传之研究,元史中蒙古色目人名之划一研究,慧琳《一切经音义》之反切与切韵反切之比较研究。9月14日,国学研究院普通演讲正式开始,王国维讲《古史新证》。10月15日,加授《尚书》课程。是月,草《鞑靼考》及年表,《元朝秘史地名索引》。11月,撰《蒙文元朝秘史跋》。
  1926年,丙寅,民国15年,五十岁。
  2月,撰《黑鞑事跋》,校阅《亲征录》。21日,赴天津,为溥仪祝寿。4月,撰《圣武亲征录校注序》,26日,清华批准印其丛书,即《蒙古史料四种校注》,发表《耶律文正年谱余记》、《黑鞑事略序》。5月,写定《长春真人西游记校注》及序,刊出《圣武亲征录校序》。6月发表《鞑靼考》、《长春真人西游记注序》。7月26日,为燕京大学校讲演《中国历代之尺度》。9月上旬,研究院新学年开学,王国维每周讲演《仪礼》2小时,《说文》1小时;指导研究学科范围为:(1)经学(含《书》、《礼》、《诗》);(2)小学(含训诂、古文字学、古音韵学);(3)上古史;(4)金石学;(5)中国文学。10月,因其长子病逝,与罗振玉发生误会。撰成《桐乡徐氏印谱序》。11月下旬,为北京大学历史学会讲演《宋代之金石学》。
  1927年,丁卯,民国16年,五十一岁。
  1月,撰成《南宋人所传蒙古史料考》。2月,撰《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3月,撰《金长城考》(后易名为《金壕界考》)、《水经注笺跋》。4月,编撰《清华学校研究院讲义》。5月12日,出席清华史学会成立会,并致辞。6月1日,国学研究院第二班毕业,中午,参加研究院师生叙别会,午后访陈寅恪先生。6月2日上午,告别清华园,到颐和园内的鱼藻轩前,自沉于昆明湖。在其内衣口袋内发现遗书,(背面书"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云: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敛,即行藁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
  6月3日,入殓,停灵于成府街之刚秉庙,7日,罗振玉来京为其经营丧事,16日举办悼祭。8月14日,安丧于清华园东二里许西柳村七间房之原。1928年6月3日,王国维逝世一周年忌日,清华立《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碑文由陈寅恪撰,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梁思成设计。碑铭云: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失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是年,编成《海宁王忠悫公遗书》四集,1940年由赵万里、王国华合编之《王静安先生遗书》刊行,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据此刊本影印,名为《王国维遗书》,1984年中华书局始出版《王国维全集》,但仅出《书信》一册。在台湾,1976年大通书局影行《王国维先生全集》,为目前收罗最为完备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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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境界”说浅议  杨勇



     在中国近代文艺批评史上,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无疑是一部承前启后的著作。在这部著作里,他以中国传统诗论方法为刀,以西方新颖哲学理论为刃,以五代以降数十词人词作为解剖对象,品定高下,独创“境界”说,成为王国维词学理论的核心。“境界”说不仅提出了一种文艺学的概念范畴或风格、特征,而且深入地探讨了文学本源的问题,揭示了艺术表层与深层的内涵,其重要思想不但在当时居于划时代之历史地位,而且在今天的文学批评中仍然得到广泛的运用。

      本文将以《人间词话》全本(1)为研究对象,尝试对“境界”说这一理论进行较为全面的梳理,兼对“境界”说产生的历史、作者性格背景及其存在的局限作一初步的探讨。

一、“境界”说之名词缘来及王氏“境界”说之概念。



       研究“境界”说,首先要研究“境界”这一概念的确切定义。究竟什么是“境界”?《人间词话》通篇全是围绕“境界”而展开,围绕着“境界”写作成篇,可是,王国维却有意无意间,并没有对“境界”一词下个完整的定义。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第9页、13页)

      “境界”一词并非王国维所独创。 据钱仲联先生考据,“在王氏以前或同时,用‘境界’一词以说诗或词的,就已有司空图、王世贞、王士祯、叶缨、梁启超、况周颐诸家。尽管他们的阐说没有王氏全面,说法也不完全相同,但总不失为王氏‘境界’说的先河。”(2)

      “境界”一词在中国古籍中的最早出现可能是《诗•大雅•江汉》“于疆于理”句,汉郑玄笺云:“正其境界,修其分理。”谓地域的范围。《说文》训“竟”(亦作“境”)本义曰:“竟,乐曲尽为竟。”为终极之意。又云:“界,竟也。”到唐代,己开始用“境”或”境界”论诗,如现已失传的王昌龄的《诗格》中:“诗有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到明清两代,“境界”、“意境”已普遍使用了。然而仔细推敲前人的用法,不难看出他们的“境界”含义互有参差,不尽相同。唯有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境界”始有了崭新、特定的内容。(3)

      叶嘉莹先生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认为“境界”一词的出现与佛家经典中的术语有关。梵语为Visaya,并引佛经《俱舍论颂疏》中“六根”、“六识”、“六境’之说,可见唯有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具备的六识之功能而感知的色、声、香、味、触、法等六种感受才能被称为境界。以我的思考,“境界”一词到王国维的手中,其内涵与佛典中重感受的特点,还是有相通之处的。

      故能写真景物、真情感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第11页)

      我把这句话倒过来说:所谓“境界”,就是真景物、真情感的身受。这个论述就是我对“境界”说所作的定义。

二、从《人间词话》中几对辨证的关系来进一步描述、理解“境界”说。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事实上,对于“境界”这一复杂、丰富的概念来说,对其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以概括其全部的内涵是困难的。不少王国维的研究者,试图对此下个略为完整的定义,或划个基本的范围,但往往不是过于死板,就是走向泛化(包括我的定义也一样)。与其刻板机械的界定,有丧其丰富、生动的理趣,倒不如把它一一描述出来,才来的更为确切。我通过研究,并结合前人的成果,从境界说中归纳出六组相互辨证的关系。

      
     1、境界的有无,即“真”与“不真”的问题。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情感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以无大误矣。(第11页、43页)

     境界的有无在于真,诗词的优劣亦在于真。何谓真景物?何谓真情感?以我的理解,若写景,取诸自然,经与诗人心灵相生发,能给读者以“顿悟”的感受,达到与心而徘徊的功效则是真景物。若写情,取诸己心,放于外物“著手成春”,能让人有“与心戚戚焉”的感受则是真情感。

      真景物是人的理念与外景物形式的完美结合,是诗境生动直观与寄兴深微的统一。“真情感”是个性化了的“人类之感情”,是诗人对宇宙、人生本质和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和体悟。什么样的人能写真景物、真情感?只有真正意义上纯粹的诗人!只有经历过“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之境界的诗人!这种人,眼里见过萧瑟,心头还泛有温热,笔头所以能流出深情,登高凭秋,看得见远方,回身自照,为理想、为人类而有担当。他们或明澈、或豪壮,能不羁、能思想。“绣幡开”,“我去也”!(4)合于传统抑或反动,乘风破浪抑或特立独行,总是一番真诚意思。看得透,所以写得出,有担当,所以放得开。除此种人外,碌碌诸人如何能写得真性情、真景物?只怕穷极工巧,“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擎鲸鱼碧海中”(5)啊。

      王国维有关文体进化论的思想,也是根基于“真”。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强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第52页)

      摒去王国维对宋诗、南宋词的个人观点不谈,王国维认为诗词彼此升降,是因为“真”的问题。讲究“真”就兴盛,失去“真”就被替代,具有十分沉痛的意义,诗词沦为“羔雁”是文学的悲哀,是丧失生命力的象征。返观当今诗坛、文坛,为什么描述社会现实的小说、杂文和抒发人生感悟的散文与随笔仍然得到人们的重视,具有不绝的生命力?而囿于个人狭隘体验,形式上又拼命逐奢求异的现代诗越来越失去人们的兴趣,甚至于为人不耻的地步?相对而言旧诗由于褪去了很多功利色彩,一些写作者无为而为,从而能真正观照心灵,所作真情流露,反而使旧诗有复活的迹象。有“真”才有境界,失去“真”便失去境界。王国维的文体进化论从这个方面来讲具有值得肯定的意义。


     2、工与拙的问题。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第12页)

      两句为何高妙,从修辞学上讲是因为诗人给景物以人性的动态,贴切自然,诗人炼字铸句的本领高,所以好。若教常人写此情景,将“闹”字换为“满”,“弄”字换为“伴”字,意思虽未变,而境界却全失。所以只要看作品的细微处,就能分辨出作者的功力。功力深的词“工”,功力浅的词“拙”,作为同种情、景的表达,语言运用的工拙,决定了作品的层次。

      作为诗人,有眼界、有性情自然难得,但“境界”若只讲悟,古今悟道者也多。随园老人当年讲性灵写作,“我手写我口”,诗论一出,天下的诗人多了起来,而一代的诗词却未见繁盛。“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既乎篇成,半折心始。”(6)写作哪里是容易的事?所以词作有“淫”、“鄙”、“游”三病。

      金朗甫作《词选后序》,分词为“淫词”、“鄙词”、“游词”三种,词之弊尽是矣。五代北宋之词,其失也淫。辛、刘之词,其失也鄙。姜、张之词,其失也游。 (第106页)

      淫词,放纵、淫逸之词;鄙词,粗疏、简陋之词;游词,浮而不实之词。三种词病均因笔力不足,不能约束所致。而王国维对前两种词病犹有原谅,对于第三种则认为最无可恕。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而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第47页)

     “真”的作品由于创作上的不“工”,也不能避免“淫”、“鄙”之讥,更何况大量与“真”无缘的“游词”呢?改正词的“三病”需要创作上的锤炼,使创作由“拙”而“工”,这个锤炼的过程用王国维的意思说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粹。”就是要沉吟文章,把作文来当成一种终生的事业来用心,反复醅酵之、浸渍之、淘汰之,终于至于纯粹。人们都认为屈原、韩愈的文章好,却不知一个得力于半生缮撰的积聚,一个因缘于数十年处若遗、行若忘的思索。又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故事,得的不是诗意,而是词句。郊寒岛瘦,为何寒?为何瘦?“只因从来作诗苦”,衣带渐宽而已。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第46页)

      出乎其外,所以能真,入乎其内,所以能切。我认为只有“真”与“切”完美结合起来才是境界的完美构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经过艰苦的探索之旅,文学的真义才被寻获,至此创作终于达到了成熟愉悦的境界。

      以上两节合起来是讨论创作者的态度和修养的问题,即“境界”的标准问题。千古用心人,只有经过夜雨江湖的十年灯火,才有资格坐于桃李春风之下喝那一杯醇和的美酒。(7)


     3、“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境界的优美与宏壮。


      论毕标准,再说种类。王国维认为,有“无我之境”,有“有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能自树立耳。(第9页)

      关于这段话,前人有朱光潜先生的论述。他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物时,瞬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换句话说,“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无情事物的有情化”,这种现象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从此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实在是“无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都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其实都是“有我之境”。(8)

      我的看法与朱先生有所不同。“有我”、“无我”的“境界”说一般都认为是受启发于叔本华和康德的哲学思想。但王国维借用“无我”、“有我”这对在中国佛道典籍中多有论述的范畴,必然赋于其较新的内涵。无我,实是“物我”,以万物为我,物我无间,物我一体,所以忘我,失掉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一见虽然是诗人的一见,有主体的存在,但在一见的瞬时,菊、篱、南山、诗人己泯然合一,在淡远静穆的景物中,诗人获得了一种坐忘的状态,与万物化合,所以虽然境中有我,但心确为无我,因此王国维将此句判为无我之境是精当的。至于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这决非是“移情作用”,因为有我之境的结果决不是物我同一,而是万物被我所奴役!有我之境实是作者个体强大的一种表现,强大得足以改变万物。“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孤馆何怨?春寒何情?杜鹃何知?斜阳何思?一切景物全被作者变化,涂抹上自己的色彩,打上心灵的烙印。真是适于我者我有之,不合我者我变之,何里没有我?哪里不是我?有我之境也是非具大气魄的作者不能做到的,与无我之境一刚一柔,一优美,一宏壮,都是创作所要达到的理想境界,王国维认为无我之境胜于有我之境,此论断我认为有失公允。

      无我之境,人唯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静之动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第10页)

     “优美”与“宏壮”这对概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发表以前就在思考了。他在1904年的 《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就试图论述这两个概念:

      美之中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有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

      优美与宏壮是王国维从西方美学中引进的一个重要概念,很明显,“宏壮”即“崇高”。王国维将其译为“宏壮”,不难看出加入了中国古典诗论的很多意思进来。

      宏壮与优美实为中国古典诗境中刚与柔的二元,无我之境中,我与外物不存在利害冲突,在一片宁静之中静观,诗人与万物化合,与万物共生共存,这就是优美的境界。有我之境中,我的意志力与外物决裂,所以情绪为之波动,遂与之决斗,并战胜之,征服之,其过程摇曳动荡,而形成有我之境必待征服的结束,此时万物己被作者驯服所以又必归于平静。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这就是壮美的境界。


     4、“造境”与“写境”。


      论毕种类,再说方法,王国维认为,有造境,有写境。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第9页)

      “造境”与“写境”同样也属于“境界”种类的划分,但它们的区别更主要是因为来源于不同的艺术创作方法。“造境”来源于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成就“理想”一派,“写境”基根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成就“写实”一派。王国维的这种分法无疑来自于西方当时流行的美学观点,但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在两派划分的基础上又向前发展了一大步。他不但注意到了两派的区别,而且深入分析了两派的联系和渗透。“颇难分别”是因为“自然”与“理想”有密切联系,只有大诗人才能真正注意和理解两者之间的关系。随后他更发挥了此种思想: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从自然之法,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第11页)

      理想与写实二派,虽然创作出发点不同,但创作素材均来自于自然。自然是什么?不仅是指大自然,更是文学赖以存在的人类社会。写实派作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处”的过程,就是“典型化”的过程,这就离不开理想。理想派作家惯于“造境”,实际是将自然事物肢离而后重组,“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否则就是无根之水、空中楼阁,所以也离不开现实。所以王国维有感而发: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第46页)

轻视外物,理想诗人也;重视外物,写实诗人也。王国维心目中理想的诗人形象,正是理想与写实达到高度统一、完美结合的诗人形象。


     5、境界的“大”与“小”、“高”与“低”。


      论毕方法,再谈规格。王国维认为境界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皇帝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第12页、18页)

      两则词话均论及“大”、“小”,我以为还是有所不同的。第一则说境界“大”、“小”,认为不分优劣,不含评价作用。第二则词话具有很明显的评价作用,认为后主境界之“大”胜道君。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了吗?其实不然,经过细致考查,会发现第二则词话所论其实是境界的“高”与“低”。

      什么是境界之“大”?我认为在于意象的空间之阔、数量之多、力量之巨。“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诗境在广阔的场景上铺展,“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诗人占有控制的意向众多,所以有激荡人心的效果。这与美学上“崇高”范畴有所联系。什么是境界之小?在于意象的空间之精微,数量之简单,力度之柔和。“俯拾皆是,不取诸邻”,诗人从身边的寻常物着手,“俱道适往,著手成春”(9),化腐朽为神奇,天籁无声,因此有平和人心的功效。这与美学上“优美”范畴有所联系。境界“大”、“小”这一区分,我认为是从意象的平面展开而划分的,无论写“大”写“小”,决定于诗人的写作意图,所以是不能分优劣的。而境界的“高”、“低”的意义则更多在于体验的纵深。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第17页)

      境界的“高”、“低”取决于作品的深度,宋徽宗所作“自道身世之戚”,自哀自怜,不过溺于一己之悲欢,并没有上升到一种共性的高度,因此感人也浅。李后主以心血创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10)、“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11),触动了一种人类共同的哀伤,“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因其体验深沉,所以词作感人也深。境界的高低实源于诗人心灵体验深浅的层次,自然存在优劣的分别。境界的“大”、“小”与“高”、“低”的划分一侧重于平面,一侧重于立体,虽有联系,但实是两对有较大区别的范畴。


     6、隔与不隔,文艺形象性的问题。


      论毕规格,再谈优劣。上节己从境界的“高”、“低”涉及到作品的优劣问题,在最后再着重谈一谈王国维议论最多,也最受人争议的“隔”与“不隔”的问题。王国维认为诗词有“隔”与“不隔”之分。

      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第28页、32页)

      统计一下,前后共有七则词话或显或隐地论及“隔”与“不隔”的问题。但总归只是举例说明“隔”与“不隔”的分别,而没有详细阐明他的理由。怎么办呢?王国维在其著作《红楼梦评论》中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正是解开这个迷团的锁匙。

      唯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

      结合上下词话,我们不难发现,“隔”与“不隔”的讨论实际较深地触及了艺术的形象性问题。通过理解,大略可归纳出两个要点,即“语语都在眼前”,不论写情还是写景,凡是直接能给人一种鲜明、生动、真切感受的则为“不隔”,“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就是不隔。相对应,若在创作时感情虚浮矫饰,遣词过于做作,如多“代字”、“隶事”和虚情假意的“游词”,以致于一定程度地破坏了作品意象的真切性,使读者产生如雾里看花般的感受,便是“隔”或是“稍隔”。

      对王国维这样的区分,也有一些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对于具体而“不隔”的写作,难道都是优秀的诗品吗?“油盐柴米酱,豕犬马牛羊。”难道是写景“不隔”?“处处无家,处处家;年年难过,年年过。”难道是写情“不隔”吗?难道这也叫好诗品吗?(12)

      我认为这是曲解了王国维的本意。“隔”与“不隔”的理论只是强调了直觉在审美过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揭示出艺术直觉的瞬间性及诗人的捕捉能力。而若是在强调“不隔”时,却把形象性与含蓄性对立起来,那就大可不必了。所谓形象性,正是音节、语意等复杂的因素相互作用而综合给人的一种直接完整的意象,如果抛却这些复杂的因素单独强调直观的作用,我想这也未必是王国维先生的本意。

      最后再简略讲一下“代字”的问题,所谓“代字”、“隶事”、“用典”可以归入一个范畴,与直白的写作相对。据我的了解,关于对“代字”的态度,古今的文学批评家,只有钟嵘与之相似。

      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典。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3)

      我最初读书到此,精神曾为之振奋,虽说有当时少年气胜的因素,但也确实不能否认其思想具有独到的闪光之处。文学创作贵于尽抒怀抱,曲尽其意,以求得读者的共鸣,又何必再以文饰情,于情境以外再设置一层迷障?作为接受者来说,也确是直白的作品最易理解。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也把“不用典”归入文学改良的“八事”之一,但他在讨论中也认为一些恰当的用典是必要的。我随着对文学本质理解的加深,也逐渐发现,一些委曲婉转、层层叠叠的意境是不宜用直白的语言描述的。简单举例如“落红不是无情物”一句,落红“代”了残花的“字”,却因此增添一种哀伤的意韵;“落花犹似坠楼人”一句,落花“隶”了“绿珠”的事,又因此多了一层叹挽的情怀。咏物诗是这个样子,咏史诗的情况就更为复杂,这里限于篇幅,不再多作讨论。总而言之,作品的优劣还有赖于综合全面的评判,钟嵘的说法后多被学者讥讽,是因为他对文学创作的复杂性考查不足。王国维的思想融中西方思辩精华,将这一思考推向了更为深广和科学的层面,但强调作品的形象性是对的,若仍然仅仅从作品是否用“代字”就判断作品的“隔”与“不隔”,未免太片面,也太把“境界”说简单化了。真正进行文学分析实践就必须就事论事,谨慎综合考查,在接受与运用“境界”说理论时进行辨证的分析与体验。

三、从王国维的末世士子情怀来看其臧否词人的标准。



      文学批评虽然以客观理论为手段,但必竟因参与者是人,又是一件主观性非常强的工作。特别当涉及到艺术个体的问题,因牵连及批评人的喜好、经历及学问构成,所以结论无不打上批评者个人思想的烙印。王国维作为一开创性的人物,他臧否词人的标准与前人及同时代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即便到了现在,他的某些观点与标准也不能得到学术界全面的认同。虽然词话中的一些品评部分只能当作“境界说”个别性的例证,但必竟是“境界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因而有必要利用一定的篇幅进行分析与讨论。

      在王国维之前的大多论词者,如朱彝尊、厉鹗等,其论词观点莫不以南宋为宗,而到了王国维处,态度为之一变。他说: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第95页)

      之所以会有这种观点,我认为和王国维的末世士子情怀有较大的关联。

      王国维一生以忠臣自许。“王氏家族的先世祖籍开封。《宋史》有王氏先世王圭、王光祖传,远祖王圭、王光祖、王禀、王荀四世,均以战功显赫,其中王圭、王禀及王荀死于国难,尤以王禀于靖康元年,在太原抵抗金兵,守城御敌而殉国,是一位勋绩卓著的抗金民族英雄。”“王国维对此也深感自豪,撰有《补家谱忠壮公传》。”(14)而王国维所身处的时代,又是一个不可救的乱世。一个不可救的乱世,造就了一个无法自我解脱的人物。作为一介文人,他身受傅仪的礼遇,对于一个没落的王朝虽知不可救,但充满了同情与怜悯。追慕先人,自己却私毫没有为国报效的能力,心情是苦闷的。所以转身投身于学术以求解脱,然而求索中西,却只得到“知其可信而不可爱,觉其爱而不能信”(15)的彷徨,虽然有一身“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可望”(16)的学问,却充满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17)的绝望。这种复杂的心态,我将其定义为末世士子的情怀。我们基于这种对王国维的理解,再回过头来看一看《人间词话》,不但以此观察他对词人、词句的好恶,作个别性的说明,且对他整体的词学史观有所体察。由于篇幅所限,只是初步的研究。


     1、见证清亡之历史,对无辜之君的哀怜。


      对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理解与推崇正是他这种心态不经意间的流露。李煜是一个亡国之君,但南唐的亡是亡于历史的趋势,是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的。李煜本身并没有历史记载的恶行,所以是一个无辜之君。结合清末的现实,在王国维看来,当时也有一个无辜之君。在历史洪流涌动之处,宣统皇帝傅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清朝亡于它的极度的腐败,但最后的宣统帝却无法为帝国的灭亡承担责任,因为当时他太小了。1906年王国维被罗振玉推荐赴京任清廷“学部行走”,直至1922年又任溥仪的紫禁城小朝延内的“南书房行走”,并得到了“食五品俸”,“赐紫禁城骑马”的封赏,王国维能接受并引以为荣,可见他内心还是以清国遗臣自命,并且对傅仪存有感激之情的。王国维真正在朝廷的时日虽然不多,但却目睹了溥仪的登基与被迫退位,身心所亲历,更增添了许多无奈与叹挽的情绪。在清王朝垂死挣扎的几年间,正是王国维写作《人间词话》的时候,在他对词家的研究中,自然而然有意无意间将李煜与傅仪有所比较。作为同样见证了一个王朝末路的人,王国维对冯延巳也有代入的感觉,所以对李、冯两人的词境体会尤深。李煜最后被毒死的事实,更增加了王国维心中的悲剧感和对傅仪皇帝命运的忧虑。“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傅仪自己的心里到底怎么想不知道,但王国维眼瞧见这个末代皇帝自己心里却已是血泪相合流了,不然王国维不会在1924年傅仪被撵出故宫的时候就萌发自杀的念头。


     2、对“苦痛”与“解脱”词境的体味,欲解脱而不能的无奈。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白石之词,余最爱者仅两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第16页、50页)

      中主两句词以“残”字为眼,在于对一片衰败景色的描写中体味出一种深沉的苦痛;姜白石这两句词的好处却是在于一种无拘束、无牵挂的解脱之意,只有这两种情怀最能触动王国维那敏锐的神经。

      王国维精研西学,酷嗜尼采、叔本华,但却没有尼采那样勇于承担痛苦的灵魂,在国事日蹙,前途不知何在的境地下,他的心灵无比痛苦,但又不时流露出无法承受负荷,渴望慰藉,希求解脱的心理。终其一生,他的心灵正是在苦痛与寻求解脱之间徘徊,因此他对词境中的表现痛苦与解脱句子的体味最为敏感。对中主及白石词句的激赏,正可以从不同的两个方面对他的这种心理加以证明。王国维虽不喜姜夔,但在这里,姜的诗句还是给了他心理上的共鸣。


     3、两宋词之比较。对自我振拔者的倾慕,对自怜自伤者的反感。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第34页、35页)

      两宋词创作的区别,实为词人性格的区别。

      北宋时词人的创作,是性格完善的人的创作,是由于国土相对完整,文人施展抱负的途径畅通,所以性格能够自立,志气张扬,因而不缺乏气魄、境界较大的作者。到了南宋,随着国土的残破,文人内心充满着受伤害、受污辱的悲痛。吞声忍气,所以说己不是完整人性的创作。终南宋一朝,人们不是在兵祸风声鹤唳中惶恐与激愤,就是在短暂和平与苟安时及时行乐。民族命运决定诗人的创作,所以南宋有愤怒的创作、有自怜自伤的创作、有逃避的创作,这些均被王国维所不耻。当然,在北宋也有性格不完善诗人的创作,那是柳永。“凡有饮井水处,皆歌柳词”,作为一个在民间有广泛影响力的词人,在王国维词话中竟仅论及零零片语,且贬多于褒,其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北宋风流,渡江而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第31页)

      什么是运会,恐怕就在于此吧。用境界说的理论来讲,无我的创作,需要心境不起一丝波澜,才能与万物无间融合,只有性格高贵者才能达到这种从容的境界。南宋之人,生活在风雨飘摇的环境,即在寄情诗酒时也会不时有心悸的感触。所以无我的创作,没有人能够做到;有我的创作,需要诗人在与万物作战时胜利,南宋诸人,百败之遗民,更没有这种魄力,其间能自我振拔者,确实只有辛弃疾一人。作为一个末世士子,同样生活在乱世的王国维,他自然对两宋诗人的创作心态有较深体味。虽然在深层次原因上,他不能说清“因何”,但他对“何在”分的很清,南宋词人,他只心仪幼安一人,其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态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南宋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词人是吴文英。吴文英的创作实于宋词史上具有重要之地位,其词作“凄艳浑厚”、“密处能让无数丽字一一飞舞,万花为春”,独开“密丽”一派,而王国维仅对他下“凌乱碧”一语而完全否定之,这激起了很多词学研究者的反对。

      且不论王氏的论断是否精当,仅从吴文英身世词作着眼,他身经忧患,词境亦凄婉,代表的不正是一种末世的世子情怀吗?为什么王国维没有与他产生共鸣呢?这个问题颇难回答,由于时间关系,尚未深入研究,初步从两个方面进行说明。

      首先,王国维认为吴文英词作虽深谙“凄婉”之境,实为一种“自怜自伤”的创作,囿于个人的情感体验,尚未能达到“人类共同之情感”的高度,境界因而降低。又因吴的作品喜“代字”、“用典”,叙事抒情讲究典饰雅洁、缠绵委曲,王氏考察不深,将其归入“隔”的一类。而一些研究者认为吴词的自伤实是对国事时局忧虑的凝粹,“隔”也非人不可晓而是人不易晓,正是因其含蓄而成就了一种内蕴深厚的词境。这些就是王国维没有注意到的了。

      其次,末世士子情怀实是一种自尊与自卑情感的综合体。自尊源于占有往日辉煌文化的骄傲,自卑则源于文化将至末路的失落。在这一点上,吴文英的情感与末世士子情怀仍有一定的区别。王国维、吴文英同样感到痛苦,但王的痛苦要深沉的多,也复杂的多,不但包含着对己身、国事的忧怀,还浸渍着一种对千年文化的痛悼,这种情怀是吴文英无法与之产生共鸣的。

      经过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发现,《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个别诗人的评价虽然看似独立,系个别性论断,与“境界”说理论关联不太紧密,但其结论基本仍是从“境界”说主要理论推导而出的。王国维自身的末世士子情怀在文中若隐若现,对臧否词人的标准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总而言之,在王国维以前的论词诸家,虽然各有所长,但因囿于传统观点,在理论上未能有重大突破。及王国维《人间词话》一出,则睥睨诸家,异军突起,建立了崭新的词论体系,不但在词学研究中开一先河,而且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极巨之贡献。上文从剖析“境界说”的概念入手,紧接从“真与不真”、“工与不工”,“有我、无我”、“写境、造境”、“境界的大、小、高、低”、“隔与不隔”六对辨证关系进细致研究,借鉴了一些前人的研究成果,也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思考,证明了境界说内在严密的逻辑性与价值。最后利用一定篇幅初步讨论了王国维个人性格对其评价词人的影响,是自己沉思的结果,基本上对别家的研究成果未有所依附。

      由于学力的浅薄与资料的匮乏,难免存在很多不足之处,希望各位老师多提意见,给以指正。综合评价王国维其人其理论,需要一分为二的观点,作为一种学术性较强的论集,《人间词话》却依托于中国传统词话的形式,在形式与内容上就不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如《人间词话》一书写作主题游离,观点较为隐密;对南宋诸词人贬低过甚,一杆子打死有失公允,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我们明察与扬弃的。


[ 本帖最后由 無憂子 于 2012-2-6 05: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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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是最有名的词品之著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忧子兄弟,不辞辛苦,研究并以传播,善莫大焉!天涯学习中,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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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好!读此书,可增欣赏能力,增加写作时的意境,所谓意于笔先~古诗过三关:意境关,音韵关,文字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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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说文解字也是不错的基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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